“好一个戏要做得真！”周慕容靠向椅背，审视着左航，“左航，你跟我这些年，可曾见过，只靠做戏，就能长久拿住一个人的心？尤其是韩北那样心思剔透、在狼窝里长大的孩子？”
他不等左航回答，继续缓缓道，：“人心不是码头的地盘，靠狠、靠算计就能划下道来。你今日种下三分真，来日就可能要还七分情。这其中的账，你算得清吗？”
周慕容微微倾身，紫砂壶嘴对准左航空了的杯盏，续上热气袅袅的新茶。
“我不问你戏要唱到几时。我只问你，若有一天，这戏台子塌了，看客散了，你是跟着韩北跳下台，还是回到我周家的后台？”
“或者说……到了必须要选边站，甚至需要你亲手把那把好用的刀折断的时候，你这双握惯了刀的手，还稳不稳？”
这话问得极重，敞轩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度。
左航指尖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重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苦涩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师傅，我站在哪边，从来很清楚。”他放下杯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没有您，就没有我左航的今天。这份根基，我不会忘。韩家是韩家，韩北是韩北。我现在做的，不过是顺着最有效的路径，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过程或许看起来不太好看，但结果，不会变。”
他抬起眼，眼神深不见底：“至于韩北……他是一把好刀，用得好，可以扎进韩家最要害的地方。但刀毕竟是刀，用得再顺手，也总有归鞘的时候。关键是，握刀的手，不能抖，更不能让刀以为，它有了反伤主人的资格。”
他看见左航给出了回答。那个答案，让韩北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可能，也彻底碎裂了。
周慕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左航，手指慢慢捻着那串沉香木珠。半晌，他脸上的严厉渐渐缓和，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笑意。
“你能这么想，最好。”他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某种告诫，“左航，你记住，情义这东西，在某些时候，是累赘，是破绽。韩耀庭当年就是太重情义，才留下了不少隐患。我不希望我选的人，犯同样的错误。”
“我明白。”左航点头。
“明白就好。”周慕容停顿一下，“晓婷那边，我再去说说。但左航，这件事，你终究欠周家一个更正式的交代。以后行事，分寸自己拿捏好。韩北这条线，既然已经铺开了，就继续走下去，我要看到实在的东西，而不是满城风雨的谈资。”
“是，师傅。”
“喝茶吧。”周慕容重新拿起水壶，开始冲泡第二泡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茶凉了，就不好喝了。尤其是第二泡茶，如果放的太凉，就失去了他原有的味道了……”
左航微微颔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谈话似乎又回到了闲适的家常，但刚才那番看似温和实则敲打的话语，已经像这室内的檀香，无声无息地渗透开来，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左航面上依旧恭敬地陪着喝茶，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心里却是一片冷肃的清明。
左航陪着又喝了两巡茶，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产业动态和市面上零碎的消息，气氛看似缓和，但两人心里都清楚，刚才那番敲打已经落下了分量。
茶过三巡，周慕容拿起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状似随意地开口：“晓婷那边，光我和她妈妈说破嘴皮子也没用。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丫头，从小就被宠坏了，但她心性不坏，对你……也是实打实的。明天下午，她约了几个朋友去新开的那家马术俱乐部，你过去一趟，露个面，陪她骑两圈，说几句软和话。”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左航脸上，带着不容推脱的温和，“你到时候露个面。一是……安抚一下她的情绪，二也安一安家里其他人的心。”
“师傅，我知道这次让晓婷和家里难堪了。我会用别的方式补偿，一定让周家的面子过得去。只是眼下这个节骨眼，我和韩北的关系刚‘升温’，突然跑去对晓婷示好，只怕会让他起疑，前功尽弃……”
“起疑？”周慕容忽然笑了，“左航啊，你当真以为，韩北那小子是那么好糊弄的？你让晓婷难堪，让周家蒙羞，如果周家一点反应没有，那才会让他起疑。”
周慕容将一杯新茶推到左航面前，语气温和得像是在传授经验。
“记住，驾驭局势，如同烹茶。火候太过，茶汤沸腾，伤人伤己；火候不足，茶叶沉睡，索然无味。更关键的是…泡茶的水，须得干净。若水源本身浑浊了，或有了不该有的味道，那整壶茶，也就毁了，只能…连壶带水，一并舍弃。”
他顿了顿，语气慈和如谆谆教诲，内容却令人心底发寒：“左航，你是我最看重的后生，拿捏好这其中的分寸，才能保住这壶茶，也保住…泡茶的人。晓婷那边，你须得去。这不仅是为了周家的面子，更是为了…让该放心的人放心，让该忌惮的人，有所忌惮。”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周慕容没有一句直接的威胁，却句句暗示着韩北可能因左航的处理不当而陷入危险。
“师傅思虑周全。”左航放下杯子，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明天下午，我会去马术俱乐部。”
周慕容脸上露出了真正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一个解决了晚辈烦恼的慈祥长者：“这就对了。去吧，好好处理。记住，分寸二字，最是关键。茶凉了不好喝，人走错了路，想回头，也难。”
左航起身，恭敬地颔首：“我明白。师傅，那我先告辞了。”
“嗯。”周慕容点点头。重新专注于眼前的茶具。
说完话，左航躬身退出，
而不远处，目睹了一切的韩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远处水声潺潺，敞轩里的对话早已结束，左航也离开了。
而左航的话，一字一句，都像一把把一把把刀子，透过他的眼睛，直接扎进脑子里，扎进心口最软的那块肉里。
直到左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直到那敞轩只剩下周慕容一人慢悠悠地继续泡茶，韩北才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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