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风骤然凝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尘埃都悬浮在半空，死寂笼罩了每一寸角落。
银面鬼王死死盯着那只攥住鬼头刀锋的手，瞳孔缩成针尖大小。这柄凝聚了他毕生魔气的魔刀，足以劈山裂石，此刻却被一只干瘦邋遢、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垢的手轻描淡写地握住，如同被捏住的稻草，纹丝不动。
“你……”银面鬼王的声音第一次颤抖，惊疑、暴怒与一丝深埋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理智。
楚狂歌——醉剑峰峰主，林小满的师尊——打了个绵长的酒嗝，另一只手还拎着半空的酒葫芦，酒液顺着葫芦口滴落在地，洇湿了一片尘土。他眯着惺忪醉眼，歪着头打量银面鬼王，语气像在菜市认出不新鲜的食材：“哦……幽冥宗的银面小鬼啊。三百年不见，修为没长进，欺负小辈的癖好倒是没变。”
银面鬼王面具下的脸狠狠抽搐。三百年前，他初入元婴时曾败在楚狂歌手下，那时的楚狂歌剑道通神，风华绝代。可三百年间，传闻楚狂歌重伤跌落金丹，终日醉酒度日，早已沦为宗门笑柄。
可眼前这一幕……
“楚狂歌，你的伤……好了？”他试探着问，声音里藏不住的忌惮。
“伤？”楚狂歌眨眨眼，忽然拍着脑门恍然大悟，“哦对，老子好像是有伤来着……嗝——不过不重要。”
他松开握住刀锋的手，那只手光洁如初，连道白印都没有留下。随即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浸透了破烂的道袍，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重要的是，”他抹了抹嘴，醉眼骤然清明，锐利的目光如出鞘古剑，直刺银面鬼王，“你动了我徒弟。”
话音落下的刹那，楚狂歌动了。
没有拔剑，没有蓄力，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
只是抬起一根食指——粗糙、黝黑，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像极了山野老农的手指。
然后，对着银面鬼王，轻轻一点。
“嗡——！”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震颤，无形的涟漪以楚狂歌的指尖为中心扩散。那不是剑气，不是剑光，甚至不是有形的兵刃，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剑意”——仿佛整个天地化作一柄巨剑，而他的指尖，便是最锋利的剑尖。
银面鬼王脸色剧变，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的神魂！他想退，想逃，想催动魔气护体，可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那道剑意已然锁定了他的存在，无论逃向何方，这一击都会如影随形，直至将他彻底抹杀。
“不——！”银面鬼王发出绝望的嘶吼，倾尽毕生修为催动魔气，身前凝聚出九层鬼面盾牌，层层叠叠，每一层都铭刻着狰狞符文，足以抵挡元婴修士的全力一击。
但在楚狂歌的一指之下——
“噗噗噗……”
九层盾牌如纸糊般接连崩碎，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如同烧红的铁签刺入积雪，转瞬消融。
最终，那道无形剑意落在了银面鬼王的银色面具上。
面具凝滞了一瞬，随即从眉心处裂开一道细痕，裂痕如蛛网般蔓延，眨眼间布满整个面具。
“咔……”
面具碎裂落地，露出一张苍白扭曲的脸——四十余岁的中年模样，五官本算端正，此刻却因极致的恐惧扭曲变形，眼中盛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裂痕不仅爬满了他的脸，更渗入了他的四肢、骨骼，乃至神魂深处。从眉心开始，他的整个存在都在“崩解”——不是物理上的碎裂，而是从本源层面的抹除，如同橡皮擦去纸上的字迹，不留一丝痕迹。
银面鬼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逐渐透明，指尖化作光点消散，眼中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剑意……化虚……你……已经……摸到……那个……门槛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彻底消散在空气中，连一缕灰烬、一滴血液、一丝神魂残留都未留下。
真正的，形神俱灭。
山谷死一般寂静。
幸存的青云弟子瞠目结舌，黑衣人早已作鸟兽散，连那两个金丹巅峰的刀客鞭客，也趁乱逃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楚狂歌，仿佛看见了传说中的剑仙。
楚狂歌收回手指，瞬间又恢复了醉醺醺的模样，晃晃悠悠走到林小满面前，咧嘴一笑：“小丫头，没死吧？”
林小满从震惊中回过神，连忙摇头：“没、没死……”
“那就好。”楚狂歌蹲下身，抓起她的手腕把了把脉，皱着眉啧了一声，“经脉伤成这样，灵力枯竭，神魂震荡……你这是跟化神老怪打了一架？”
“差不多……”林小满苦笑着回答。
楚狂歌从怀里摸出个小玉瓶，倒出一枚通体金黄的丹药塞进她嘴里：“吞了。九转续脉丹，老子藏了三十年的宝贝，便宜你了。”
丹药入喉即化，温和却磅礴的药力瞬间涌遍四肢百骸，枯竭的经脉如久旱逢甘霖般贪婪吸收，刺痛感迅速消散。
“谢谢师尊……”
“谢个屁。”楚狂歌摆摆手，又晃到陆清寒身边，瞥了眼他那柄布满裂痕的剑，撇撇嘴，“剑都快碎了还硬撑？小子，跟你师父一个德行。”
陆清寒恭敬行礼：“见过楚峰主。”
“免了免了。”楚狂歌抬手在他肩上一拍，一股温和灵力涌入，帮他稳住伤势，“去照顾其他人吧。那些黑衣小鬼……哦，跑光了？”
林小满这才注意到，围攻的黑衣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尸体和狼藉。
幸存的弟子们开始救治伤员、收敛尸体，山谷里弥漫着血腥与悲怆——炼器堂弟子折损大半，年轻的面孔永远定格在了这片山谷。
李长老也被救醒，虽燃烧了三十年寿元，但根基未损。他挣扎着起身，对着楚狂歌深深一揖：“多谢楚师兄救命之恩。”
“别整这些虚的。”楚狂歌灌了口酒，“说说，青冥石矿脉怎么回事？”
李长老叹了口气，将发现矿脉、派弟子护送样品、半路遇袭的经过一五一十道来，末了面色凝重：“消息泄露得太快，从发现到遇袭不足三日。宗门里……恐怕有内鬼。”
楚狂歌眯起醉眼，沉默不语。
林小满犹豫片刻，开口道：“师尊，弟子返程途中也遭幽冥宗追杀，他们……似乎知道剑冢的事。”
“嗯。”楚狂歌淡淡应道，“老子早猜到了。你们在古战场闹那么大动静，想瞒也瞒不住。”
他瞥了眼林小满背后的归真剑与无尘剑，啧了一声：“这两柄剑……青玉那老家伙还真舍得。”
“师尊认识青玉剑君？”
“认识？老子当年跟他打过三天三夜。”楚狂歌哼了一声，“那老家伙剑法不错，就是死脑筋。不过……人还算靠谱。”
他忽然凑近林小满，酒气扑面而来：“小丫头，青玉是不是把‘那东西’也给你了？”
林小满一愣：“那东西？”
“就是那个……”楚狂歌比了个开锁的手势，“钥匙。”
林小满心头一跳，师尊竟也知道钥匙的秘密？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青玉剑君说，钥匙藏在归真剑里，需我达到剑心境才能解封。”
“剑心境？”楚狂歌嗤笑一声，“青玉还是爱故弄玄虚。不过也好，你现在知道了也是招祸。”
他直起身，目光落在青冥石矿脉上，喃喃自语：“青冥石对剑修是至宝，对幽冥宗那群玩魔功的……屁用没有。他们抢这个干嘛？”
李长老接过话头：“这正是我不解之处。青冥石再珍贵，也远不如阴属性材料对魔道有用，幽冥宗犯不着出动鬼王级人物。”
“除非……”陆清寒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他们要的不是青冥石本身，而是用它炼制东西。”
“炼制什么？”林小满追问。
陆清寒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剑鞘。”
剑鞘？
“青冥石能温养剑意、传导灵性，最适合炼制高阶剑鞘。”陆清寒解释道，“尤其是某些特殊的剑，需要特制剑鞘来温养、压制……甚至封印。”
封印……
林小满想起凌霄剑尊的话，想起幽冥宗对剑冢的执念，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他们想用青冥石炼制剑鞘……来封印归真剑？”
楚狂歌眼睛一亮：“小丫头脑子转得挺快。归真剑是剑冢核心，也是钥匙的载体。制出克制它的剑鞘，就等于掌控了钥匙。”
他灌了口酒，眼神变得深沉：“幽冥宗背后……有人比我们更懂剑冢的秘密，甚至可能知道三千年前那场战争的真相。”
山谷里的气氛再次凝重。若幽冥宗真要掌控钥匙，他们的目标便不止是青冥石矿脉，而是要通过归真剑，打开那个被封印的地方——放出那些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
“师尊，我们现在怎么办？”林小满握紧归真剑，掌心沁出冷汗。
楚狂歌看向她，难得露出正经神色：“第一，青冥石矿脉必须死守，绝不能落进幽冥宗手里；第二，你要尽快提升实力，至少在幽冥宗下次动手前，拥有自保之力；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回宗门后，钥匙的事对谁都别说，包括掌门和其他长老。”
林小满心头一震：“师尊的意思是……”
“老子什么意思都没有。”楚狂歌又恢复了醉态，摆摆手，“就是觉得……宗门里有些人，最近不太对劲。”
话未说透，其意已明。青云剑宗内部，早已暗流涌动。
“好了。”楚狂歌拍拍手，“李老头，矿脉的防护阵法你能搞定吗？”
“能。”李长老点头，“我已传讯宗门，援兵很快就到。在此之前，我布下的临时阵法至少能抵挡金丹期攻击。”
“那就行。”楚狂歌打了个哈欠，“老子困了，先睡会儿。小丫头，小子，你们也调息下，待会儿跟老子回宗门。”
说罢，他真的找了块平整的石头躺下，头一歪，鼾声便响彻山谷。
林小满与陆清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刚才一指诛元婴的绝世风采，与此刻酣睡的醉鬼，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两人摇摇头，各自找地方调息。小兽跳到林小满身边，一金一银的眼睛盯着楚狂歌，歪着脑袋，满脸困惑。
黄昏时分，青云剑宗援兵抵达，带队的是执法堂周长老。看着山谷里的惨状，周长老脸色铁青：“幽冥宗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青云地界杀我弟子、夺我矿脉！”
简单交接后，周长老安排弟子布防，护送伤员返程。楚狂歌也“醒”了，晃晃悠悠地与周长老打了个招呼，便带着林小满和陆清寒踏上归途。
一路上，楚狂歌依旧醉步踉跄，时不时灌口酒，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仿佛刚才的惊天一战从未发生。但林小满知道，师尊的醉态之下，藏着旁人看不懂的清醒——他在伪装，在观察，在等待某个时机。
回到宗门时，夜色已深。醉剑峰在暗夜中静静矗立，峰顶灯火如星，温暖而安宁。
楚狂歌在山门前停下，回头看了林小满一眼，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吞没：“小丫头，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但你记住——”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锐利与郑重：“剑在手里，路在脚下。怕，就输了。”
说完，他转身晃悠悠走上山路，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林小满站在原地，握紧手中的剑。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晚课钟声，悠长而肃穆。
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
但她知道，平静之下，暗流正在疯狂涌动。而她与手中的剑，早已被推到了漩涡的中心。
前方，是更深的迷雾。
迷雾之后，是沉睡了三千年的真相，与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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