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四年的七月，洛阳城在暑热中迎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变故——前太傅杨彪病危。
这位四朝元老自正月上疏请废女子为官制后，便深居简出，闭门谢客。
外界多以为他心灰意冷，实则这位八十高龄的老人一直在病榻上辗转反思。
长子杨修流放交州，次子早逝，长孙资质平庸，杨家显赫四世，到他这一代已是风雨飘摇。
七月初七夜，杨彪自知大限将至，唤来孙子杨嚣，口授遗表。
这位少年跪在祖父榻前，含泪记录。
烛火摇曳中，老人的声音断续却清晰：
“……臣彪顿首再拜：臣历事四朝，亲见汉室衰微，群雄并起，生灵涂炭。
幸赖陛下拨乱反正，重归一统，此乃天下苍生之福……
臣老朽昏聩，前番妄议新政，实为抱残守缺，不识时务……
今弥留之际，幡然醒悟：治国之道，在因时制宜，在选贤任能，岂可固守陈规，以古非今……”
写到此处，杨彪剧烈咳嗽，痰中带血。
歇息半晌，方继续道：
“臣有三请，伏惟陛下垂听：一请赦臣子修之罪，许其归葬祖茔；二请陛下念杨家四世侍汉之功，保一门血脉不绝；三请……请陛下续修国史，使后世知今日变革之艰、开创之难……”
言至此，气若游丝。
杨嚣跪近前，才听清最后几句：
“……女子为官，古所未有，然班昭续史，蔡…大家…续记，皆女中英才。”
若……若因性别而废人才，岂非自断臂膀？
老臣愚见，新政当行，然宜缓不宜急……
莫使天下士人……离心……
话音渐弱，终于无声。
七月初八寅时，杨彪薨逝。
遗表经杨嚣誊清，于当日午后呈入宫中。
紫宸殿内，蔡琰手持那份墨迹未干的遗表，久久无言。
诸葛亮、荀彧、徐庶等重臣侍立两侧，殿内气氛凝重。
窗外蝉鸣聒噪，更衬得殿内静得可怕。
“你们都看看吧。”蔡琰将遗表递给诸葛亮。
众人传阅完毕，神色各异。
荀彧长叹：“杨公临终醒悟，可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然此表若传出去……
“传出去又如何？”蔡琰起身，走到窗前。
七月骄阳如火，炙烤着宫城金瓦，“杨公说得对，朕太急了。”
三年新政，触动利益太多，虽以利导之，以法束之，然人心非一日可转。
她转身看向众人：“朕欲准其所请。”
杨修准其归葬，杨家子孙若无大过，保其富贵。
至于续修国史……孔明，此事你来主持。
诸葛亮躬身：“臣领旨。”
然杨公遗表中‘宜缓不宜急’之言，陛下以为如何？
蔡琰沉吟片刻：“新政方向不变，但步子可以放慢些。”
传旨：今岁秋闱，实务试难度降低两成；
女子学堂推广暂缓一年；
以后格物院新制器物，先在官营作坊试用，再推民间。
这是明显的让步。
徐庶欲言又止，最终道：“陛下仁慈。
然恐有人以为朝廷软弱，变本加厉。”
“那就让他们试试。”蔡琰目光转冷，“让步是手段，不是目的。”
若有人得寸进尺……朕的刀，还没钝。
正议着，黄门侍郎急报：“陛下！太学三百学子聚于宫门外，手持杨公遗表抄本，称……称杨公被逼死，要为杨公讨公道！”
殿内众人色变。
蔡琰却笑了：“来得真快。”
看来这遗表，不只朕手中有啊。
宫门外，白幡招展。
三百太学生素服跪地，为首的是杨嚣。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面色苍白，眼中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他高举遗表抄本，声音嘶哑：
“祖父忠心为国四十年，临终竟要写这等……这等违心之言！
定是有人胁迫！
陛下，请还杨家公道！”
一群对新政不满的太学生，借此机会发泄。
更有人高喊：“废新政！清君侧！”
宫门缓缓打开。
蔡琰未乘銮驾，只带十余名侍卫，徒步走出。
她今日未着龙袍，只一身素白深衣，与学子们的孝服相映。
“杨嚣。”她走到少年面前，“你说你祖父写的是违心之言，有何凭据？”
杨嚣抬头直视皇帝——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这位传奇女帝。
没有想象中的威严迫人，只有一双平静如深潭的眼睛。
“祖父一生恪守礼法，怎会突然赞同女子为官？
这定是有人篡改！”
“那你看看这个。”蔡琰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三日前，你祖父写给朕的私信。
你认认笔迹。”
杨嚣接过展开，面色骤变。
确是祖父笔迹，内容与遗表大同小异，只是更为直白：“……老臣细思三年，见新政之下，百姓渐富，国库渐盈，寒门得路，女子展才。
此皆利国利民之政，老臣前番反对，实为愚昧……”
“不……不可能……”少年喃喃。
“杨嚣，”蔡琰声音温和下来，“你祖父不是糊涂人。
他反对新政，是因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信了一辈子老规矩。
但他更不是愚忠之人——当他看到新政真的让国家变好，百姓变富，他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这份胸怀，才是真正的士大夫风骨。”
她环视众学子：“你们读圣贤书，当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杨公以八十高龄，临终醒悟，不惜自毁清誉以正视听，此等勇气，你们可有？”
无人应答。
“都回去吧。”蔡琰转身，“三日后，朕将亲临杨府吊唁。”
届时，你们若还想讨公道，再来不迟。
宫门缓缓关闭。
学子们面面相觑，最终在杨嚣带领下黯然散去。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
那些原本准备借机发难的世家，一时不知所措。
杨彪的临终转变，像一记重锤，敲碎了许多人心中最后的坚持。
几乎同时，南海巴拉望岛上，曹丕也面临着一场信任危机。
事情的起因是一口井。
汉人定居点需要新挖水井，选址时未与土人商议，挖到了土人祭祀祖先的圣地。
当夜，土人首领带着三百战士围住了汉人营地。
“你们毁了我们的圣土！”首领怒不可遏，“按照约定，必须离开！”
许褚拔刀欲战，被曹丕拦住。
他走到首领面前，深深一揖：“此事是我方之过。”
请给我们三日时间，必给贵部一个交代。
首领冷笑：“三日？你们汉人狡猾，三日后怕是战船都修好了！”
“若不信，我可为质。”曹丕解下佩剑，双手奉上，“三日内，我留在贵部。
若三日后无交代，任凭处置。”
“主公！”司马懿、许褚齐声惊呼。
曹丕摆手：“就这么定了。”
当夜，曹丕独留土人营地。
司马懿连夜召集工匠：“必须在三日内，给土人一个更好的祭祀地。”
工匠们苦思冥想。
鲁格忽然道：“我们可否……为他们建一座庙？”
“庙？”
“对。用汉家建筑之法，结合土人信仰，建一座前所未有的神庙。”
以此赔罪，或许可行。
说干就干。
三百汉人工匠、士卒连夜开工。
选址在圣地旁一处更高爽的山坡，设计上融合了汉式飞檐与土人图腾。
更妙的是，鲁平带人在庙前广场铺设了青石板，石板上用贝壳镶嵌出星辰图案——那是土人崇拜的天神。
三日期限到，土人首领带着曹丕来到新建的神庙前。
当看到那座巍峨又不失庄严的建筑时，所有土人都惊呆了。
“这……这是给我们的？”首领难以置信。
“是。”曹丕道，“以此弥补我方过错，愿两族永结友好。”
首领绕着神庙走了三圈，忽然跪倒在地，向神庙叩拜。
其余土人纷纷跟随。
危机化解了，但曹丕知道，更深层的问题仍在。
汉人与土人终究是两个族群，文化、信仰、习俗皆异。
短期可凭利益结合，长期必生矛盾。
“仲达，我们需立约法。”
当夜，曹丕召集核心部属，“定下汉人与土人共处的规矩：互不侵犯、互相尊重、互通婚姻、共御外敌。”
刻石为记，世代遵守。
“那……谁为仲裁？”司马懿问。
曹丕沉思良久：“设‘长老会’。”
汉人选三人，土人选三人，共决争议。
重大事务，须六人全数同意。
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制度。
许褚担忧：“若土人联合起来，我们岂不吃亏？”
“所以要让他们觉得，遵守约定比破坏更有利。”
曹丕目光深远，“我们教他们农耕、冶铁、医术，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
当他们习惯这种生活后，就不会轻易打破了。
程昱感慨：“主公此法，颇有古圣王‘修文德以来之’之风。”
曹丕苦笑：“什么圣王，不过是求生罢了。”
但既然要求生，就要想办法活得好些，活得久些。
八月初一，洛阳四方学馆。
大魏使团西行的最后准备工作完成。
五名成员：正使张菖蒲、副使鲁平（木匠）、铁柱（铁匠）、通译二人，已熟练掌握了基础拉丁文和希腊文，熟记了安德罗斯提供的海图与风土资料。
出发前夜，蔡琰亲临学馆饯行。
“此去万里，归期难料。”她举杯敬众人，“朕不问你们带回多少珍宝，只问你们平安归来，带回外面的见闻与知识。
这杯酒，为你们壮行！”
众人饮尽。
张菖蒲代表使团呈上一卷帛书：“陛下，此乃臣等所拟《西行纪略纲目》，记载此去欲探访之地、欲学习之技、欲结交之人。”
请陛下御览。
蔡琰展开，见纲目详细列明：至罗马学习天文历法、医学解剖、机械制造；至亚历山大港抄录图书馆典籍；至沿途各国记录风土物产……林林总总，数十条。
“好，好。”她连说两个好字，“你们不仅是大魏的使臣，更是华夏的眼睛。
记住，多看、多听、多记、少言。
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臣等谨记！”
次日黎明，使团在洛阳码头登船。
这艘船是格物院特制的远航船，采用了罗马船型的长处，又结合中式水密隔舱技术，长二十丈，可载百人。
船身漆成玄色，船首绘朱雀，插“魏”字大旗。
岸边送行者众多。
有朝中官员，有太学师生，更有许多百姓——其中不少是受过女医诊治的妇孺。
张菖蒲站在船头，望着渐远的洛阳城，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起三年前那个怯生生入学的自己，想起这三年苦读医术、学习番语的日夜，想起皇帝那句“愿做睁眼第一人”。
“大人，风起了。”鲁平提醒。
“起帆。”张菖蒲下令。
巨帆升起，鼓满东风。
船缓缓驶离港口，向着未知的西方。
几乎同时，巴拉望岛上，曹丕站在新建的神庙前，主持了第一次长老会议。
汉人与土人六位长老相对而坐，用生硬的语言和手势交流着第一批需要裁决的事务：田地划分、婚姻纠纷、狩猎范围……
而在洛阳宫中，蔡琰正批阅着各地秋收奏报。
司隶丰收，江东增产，河套新垦地首次收获……一个个好消息，让她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
“陛下，该用药了。”侍女端来汤药。
蔡琰接过，一饮而尽。
药很苦，但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四十九岁了，身体已不如前。
但她不能倒，这个刚刚走上正轨的王朝，还需要她再掌几年舵。
窗外，秋意初现。
一片梧桐叶飘落案头，叶脉金黄。
她拾起叶子，对着阳光细看。
叶落归根，是自然之理。
但她这一生，注定无法如寻常女子般安然终老。
不过，足够了。
这一世，她改变了太多。
至于身后事……她望向西方天际，那里有正在远航的使团；望向南方海疆，那里有另辟天地的曹丕；望向这偌大的王朝，这里有千千万万正在改变命运的人。
星火已燃，终成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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