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解除后，一幅前所未有的景象在承佑各地徐徐展开。
从京城的青砖小巷到边陲的竹篱茅舍，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系上了一缕素白。
富贵人家悬着白纱宫灯，清贫之家则挂上洗得发白的粗布条，风起时，万千白练与纸花一同翻飞，肃穆而哀婉。
街市上，往日色彩鲜艳的店铺招幌也暂时收了起来，换上了素净的木质或白底黑字的临时招牌，整个国度仿佛都沉浸在一片无声的追思之中。
各地自发兴建“安宁祠”、“念宁堂”，祠内不设泥塑神像，只在正中悬挂一幅白衣公主的画像或安置一方刻有她封号的衣冠冢，从黎明到黄昏，前来祭拜的百姓络绎不绝。
老农带来新收的第一把稻谷，村妇供上刚摘的还带着露水的野花，孩童将自己舍不得吃的饴糖恭敬地放在案前。
百姓们在庭院中种下一丛丛翠竹，称之为“念宁竹”，看那竹节挺拔，便想起公主的风骨；栽上一株株玉兰，呼为“思安花”，待花开如盏，仿佛见证她曾经的纯洁与壮烈。
“门前三竿竹，不忘补天人”，这句朴素的谚语，道尽了百姓心中最深的怀念。
看着这万民同悲、举国缟素的景象，公主府旧人们的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楚玉站在廊下，望着满城白幡，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多讽刺，当初正是这些跪拜的百姓，用期望与流言将他的年年推上祭坛，如今又是这些人，用眼泪与香火缅怀着她的牺牲。
可当他看到那些妇人眼中真切的悲痛，看到孩童在祠堂前懵懂却虔诚地叩首，那股尖锐的讽刺感又渐渐化作无力的悲凉。
他理解这份迟来的悔悟与感恩，却无法原谅。这万家灯火、太平盛世，每一分都是从他心尖剜去的血肉。
清荷默默整理着叶初年留下的衣物，窗外飘来的香火气让她动作微顿。她想起公主被百姓质疑时苍白的脸，又想起如今万巷皆空的祭奠，若殿下早知会得到这样的爱戴，会不会少些心痛？
这个念头让她喉头哽咽，她恨过百姓的愚昧，此刻却从这铺天盖地的白幡中，品出一丝苦涩的安慰，殿下您看，他们终究是明白的。
楚玉自那以后如同行尸走肉，眼神一日比一日沉寂，如同燃尽的死灰。
他安排好了一切，当他攥着叶初年留下的那枚平安扣，将匕首抵近心口时，一个带着哭腔的陌生声音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楚玉楚玉！你不能死！”
楚玉持剑的手猛地一顿，死寂的心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搅动。
“你……”他在心中嘶哑地回应，带着被阻拦的怒意与无尽的疲惫。
“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楚玉！”金豆豆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哀恳与急迫，“活下去！好好辅佐叶冕，让承佑变得强大，前所未有的强盛！必须是极致昌盛，海晏河清，万国来朝那种！”
它的语速极快，仿佛在争夺最后的时间，“等到那一天，等到承佑达到鼎盛的那一天！我发誓，到那时你再做选择，是死是活都随你！而且你会知道所有的真相！知道她为什么必须牺牲，知道你活着的真正意义！”
金豆豆的声音几乎是在泣血哀求，“求你了，为了她，别让她白白牺牲啊！”
长久的沉默。
窗外月色依旧冰冷，映照着楚玉手中寒光闪闪的剑刃。
许久，许久。
“当啷”一声，匕首颓然落地。
楚玉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无尽的夜空，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里，一点点，重新燃起了某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光芒。
他对着虚空，也是对着自己，嘶哑地立下誓言。
“好。”
“我答应你。”
“我会让承佑成为她希望看到的盛世。”
“待到那一天，金豆豆你最好保证，我能得到我想要的真相。”
自那以后，楚玉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重新立于朝堂，将所有的心力与才智都投注于国政之上。
他推行新政，整顿吏治，兴修水利，鼓励农商，开凿运河贯通南北，建立学堂普惠寒门，每一项举措都精准而高效，承佑王朝以惊人的速度走向空前的繁荣与强盛，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他官运亨通，很快便位极人臣，拜相封侯。
可所有熟悉他的人都觉得，那个曾会笑、会怒、会因公主一个眼神而心神不定的楚玉早已随之而去。
如今站在众人面前的，只是一具被责任与承诺驱动的毫无灵魂的躯壳。
他处理政务时冷静得近乎冷酷，下朝回府后便长久地沉默，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在那场祭坛中被彻底燃尽。
承佑二十五年，夏。
这是一个荷花盛开得格外绚烂的夏天。
已至中年的楚玉，向皇帝叶冕告假一日，独自回到了静谧的公主府，他屏退左右，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缓缓行至荷塘边。
翌日清晨，侍从如常前来请安，却见内室空无一人，寻至荷塘边，看见相爷靠坐在塘边竹筏上，他安静地倚在那里，像是睡着了。
手边放着一只空了的白玉酒杯，空气中有一股极淡的异香。
他手边摆着一只白玉瓷碟，里面盛着十几颗剥得干干净净、圆润饱满的莲子，颗颗莹白如玉。
在他身后，有一丛荷花迎着晨光绽放得正好，粉白的花瓣上露珠晶莹，一如多年前，那个少女在塘中泛舟，笑着将新采的荷花塞入他怀中的那个夏天。
人们发现，楚相爷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笑意。
他终究是完成了对她的承诺，打造了她希望看到的煌煌盛世。
也终于，可以去问她要一个答案，赴一场迟了太久的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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