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湿冷,裹挟着鱼腥与腐木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将长江上下掐得死寂。
不过半个时辰,三道加急信报如三支夺命利箭,接连射入黟县云记总号。
三艘满载茶叶的货轮,在九江下游的“一线天”水域,接连遭劫。
消息传来,总号内人心惶惶。
然而,当劫案的细节被快马送达时,所有人都陷入了更深的惊骇与不解。
匪徒登船后,只做了一件事——将船上所有被火漆封口的“兰香红”茶箱尽数劈开,堆在甲板上,浇上火油,付之一炬。
至于其他茶叶、银钱、乃至船员的私人物品,分文未动。
这已不是劫掠,而是示威,是焚心刺骨的羞辱。
灯火通明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如铁。
谢云亭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墨一般的夜色,一言不发。
他的身影被马灯拉得极长,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
“掌柜的,回来了!”
门帘被猛地掀开,少年学徒小顺子踉踉跄跄地闯进来,他浑身湿透,脸上混着雨水和泪水,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东西。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掌柜的……我……我只抢回了这个……”
他颤抖着打开油布,一股焦糊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里面不是茶叶,而是一堆被烧得扭曲变形的铜铁残片。
在残片中央,一枚尚能辨认轮廓的铜牌,显得格外刺眼。
那是一枚云记护航队专属的腰牌,正面是云纹,背面本该刻着队员的名字。
此刻,铜牌已被烈火熏得漆黑,唯有背面的两个字,因刻痕极深,在火光下折射出惨白的光。
阿橹。
谢云亭缓缓转身,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将那枚滚烫的铜牌拈了起来。
指尖传来灼痛,他却恍若未觉。
冰冷的刻痕,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指腹。
阿橹。
铁篙阿橹。
云记护航队曾经最勇悍的队长,三年前因“私纵匪盗”之罪被他亲手逐出船队,从此下落不明。
“掌柜的,”小顺子哭着说,“他们……他们自称‘江风队’,为首的汉子,就是他……”
谢云亭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铜牌攥进掌心,转身走进了账房深处的档案室。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将所有人的议论与惊慌隔绝在外。
他点亮一盏孤灯,从最底层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本蒙尘的旧册——《护航队抚恤名录》。
一页,一页,泛黄的纸张在他指尖沙沙作响。
他看得极慢,目光扫过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日期,每一个支取记录。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三年前的一页上。
“护航队员阿橹之子,阿根,患急性肺炎,于七月初三病亡。”
记录冰冷而简短。
而紧挨着这条记录的下一行,是一笔用朱笔划掉的账目:“急症支银,伍拾圆。”批注写着:当事人已离船,未及发放。
谢云亭的瞳孔猛然收缩。他记得,阿橹被驱逐的日子,是七月初五。
五十块大洋,在当时足以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
账房批准了,钱却没能送到一个高烧垂危的孩子床前。
中间的两天,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微微颤抖,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缠上心脏。
与此同时,大脚嫂已带着两名精干的信茶联络使,扮作收鱼干的村妇,潜入了九江下游的渔村“白沙洲”。
这里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也是“江风队”最可能的落脚点。
江风刺骨,她在一家小酒馆的角落里,找到了正喝着闷酒的老艄公陈七。
几碗烈酒下肚,陈七的话匣子被撬开了一道缝。
“三年前……那个汉子……我记得。”老艄公浑浊的眼睛望着江面,声音像被江风磨砺过,“那天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他抱着个娃,烧得跟炭火一样,疯了似的往镇上医馆跑。可他是个跑船的,身上哪有现钱?医馆不收,他就跪在门口磕头,头都磕出血了……”
大脚嫂的心一沉,追问道:“那……云记的人呢?”
“云记?”陈七冷笑一声,啐了一口,“云记的管事,那天正陪着华昌洋行的买办,在‘望江楼’听曲儿呢!我亲眼看见的,那排场……啧啧。等那汉子发疯似的跑回去,再跑到望江楼找人,都晚了。娃……就在他背上断了气。”
大脚嫂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
她几乎是立刻就要冲出去,将那个渎职的管事揪出来千刀万剐。
回到总号,她怒气冲冲地将所闻告知谢云亭,最后咬牙道:“掌柜的,这口气我咽不下!我这就去……”
“站住。”
谢云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重量。
他抬起头,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缓缓按住大脚嫂暴起青筋的手腕,一字一句道:“错不在你,也不在他,在我。”
那一夜,谢云亭走进了谢家祠堂。
他没有看那些光宗耀祖的牌位,只是在父亲的灵位前,点燃了一炷香。
青烟袅袅,他仿佛又看到了父亲临终前的眼神。
“茶性易染,人心更甚。”
他将自己关进了祠堂后的祖训室,那是一个只有历代家主才能进入的狭小空间。
他没有坐,只是站在那面刻着祖训的石壁前,反复默念着父亲的遗言,直到天色发白。
第二日黄昏,苏晚晴匆匆赶来,神色凝重。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子,瘦得像根芦柴棒,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只会死死抓着她的衣角。
“云亭,我在江滩上发现他的。”苏晚晴压低声音,“问什么都不说,只会反反复复哼着一句采茶谣。”
谢云亭的目光落在孩子身上,那孩子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苏晚晴将孩子安置在偏房睡下,随即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快步走到谢云亭案前,摊开。
那是一张被揉搓得皱巴巴的病历单,是从孩子那件破烂的袄子夹层里找到的。
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家属签名栏里,“阿橹”两个字龙飞凤凤舞,清晰可辨。
而诊断栏里,赫然写着:急性肺炎,需速治。
苏晚晴的心头猛地一震,她抬眼看着谢云亭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叫小阿星。我想,他应该是阿橹的另一个孩子。云亭,你若不去救他的父亲,这孩子……早晚也要死在这风里。”
谢云亭拿起那张病历单,指尖的温度仿佛能将那脆弱的纸张点燃。
当晚,他亲自去后院,将当年被红脸李所救的老母亲请到了前厅。
他没有多言,只是亲手为老人奉上了一碗用多种茶叶调配的“共生版”茶汤,温润养胃。
老人啜泣着,浑浊的泪水滴入碗中:“谢掌柜……我儿子要是还在,也该像您这样……知道疼人……可外头那些跑船的都说,您忘了自己人,忘了那些给您卖命的兄弟……”
“忘了自己人”。
这五个字,如五把尖刀,齐齐插进谢云亭的心脏。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谢云亭命小顺子取来笔墨,将阿橹在云记的所有履历、功过,以及那桩被延误的抚恤始末,一笔一划,不偏不倚地誊抄下来。
他找出那张当年被朱笔划掉、未能签发的抚恤令原件,一同小心地封入一个厚实的油纸包。
他对大脚嫂、小顺子等一众心腹沉声道:“我要去见他。不是谈生意,是还债。”
出发前夜,月凉如水。
谢云亭独自一人,再次来到城郊那片已然沉寂的古窑场。
他从废墟深处,取出了最后一罐从未启用的“兰香红·明前头采”。
这是三年前,他亲手监制,为庆祝云记重振声威而留作纪念的茶王,曾一举夺得万国博览会的金奖。
罐身冰凉,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精致的兰花暗纹,香气未出,清幽已入心脾。
他对着冰冷的茶罐,像是在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审判者,低声自语:“你说,要让天下爱茶之人,都喝上信得过的茶。你说,众生平等。可你的平等,有没有漏掉一个在码头上给你扛包卖命的汉子?”
月光下,他额角那枚沉寂已久的茶芽印记,忽然微微发热。
识海深处,骤起涟漪,仿佛有无数低语在质问他同一个问题:
“你配吗?”
黎明,浓雾锁江。
谢云亭谢绝了所有人的陪同。
他只带了三样东西:那罐茶王,那个装着真相的油纸包,以及一只空空如也的药箱。
“这一战,我输不起。”他对前来送行的大脚嫂说,“但,只能我一个人打。”
他踏上通往江心一艘孤舟的摇晃跳板,宽大的袍袖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身影很快便被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吞没。
就在船身微微一荡,缆绳被解开的刹那,船舱的黑暗中,猛然炸开一声嘶哑的怒吼:
“谢云亭!你还真敢一个人上来!今天,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人心更甚’!”
话音未落,一道乌光撕裂浓雾,一支闪着寒芒的铁钩带着破空的厉啸,如毒蛇出洞,直取他的胸口要害!
千钧一发之际,谢云亭猛然闭上了双眼。
他的识海之内,没有恐惧,没有惊慌,而是骤然展开一片猩红如血的光域。
光域之中,三颗轮廓清晰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位置、频率、强弱,尽数映在他的感知里。
其中一颗,近在咫尺,正燃烧着足以焚尽江水的滔天恨意。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民国茶圣:从零开始建商业帝国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