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用崭新墨迹写下的刚劲批注,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船舱内炸响。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温度和铁的决绝,狠狠烙在铁篙阿橹的心上。
那张被揉搓得皱巴巴的病历单,轻飘飘地从他指间滑落,落在阿橹的脚边。
“哗啦——”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不是刀锋入肉,而是十几柄朴刀被扔在甲板上的声音。
水匪们像是被抽走了魂,一个个颓然地靠在舱壁上,眼神里的凶光尽数褪去,只剩下茫然与空洞。
红脸李怔怔地看着谢云亭,脸上那层代表凶恶与隔绝的红油彩,在汗水的冲刷下,流淌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他抬起粗糙的手,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露出本来的面目——一张饱经风霜、写满愧疚的脸。
他颤抖着从怀里最贴身处,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物件,层层打开,里面竟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制袖标,上面刻着一个“云”字。
那是云记护航队最早的标志。
他将袖标郑重地别在自己破烂的胸襟上,动作笨拙,却如同在参加一场最神圣的典礼。
“噗通!”
铁塔般的身躯,轰然跪倒。
铁篙阿橹这个在长江上让闻者色变的匪首,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双膝重重砸在混着血水与茶渍的甲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脚边那张病历单,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三年的悲恸、悔恨、与无处发泄的怨毒,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呃……啊……啊啊啊!”
他发不出完整的哭声,喉咙里挤出的,是野兽濒死般的嘶吼。
硕大的泪珠混着鼻涕,砸在肮脏的甲板上,溅起一圈圈小小的尘埃。
谢云亭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去扶。
他知道,有些债,要用男人的膝盖来还;有些痛,要用眼泪来洗。
他只是弯下腰,捡起那只摔得满是划痕的茶罐,重新塞进阿橹那双因脱力而瘫软的手中。
“你儿子没喝上的,你替他喝完。”
阿橹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呆呆地望着手中的茶罐。
他颤抖着,学着谢云亭之前的样子,将罐里仅存的、混着血与土的茶叶倒进那个粗瓷碗里,用剩下的水冲泡开来。
他捧着那碗茶,像捧着一个易碎的梦。
琥珀色的茶汤里,映着他自己崩溃的脸。
他仰起头,将那滚烫的茶汤一口灌下。
茶汤入喉,那股熟悉的、深植于记忆中的兰花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瞬间引爆了他最后的防线。
他想起了三年前,妻子病重临终前,气息奄奄地抓着他的手,念叨着:“阿橹,我想喝一口……云亭少东家亲手焙的那口兰香红……”
“哇——”
一口茶,万行泪。阿橹再也抑制不住,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砰!”舱门被猛地推开。
大脚嫂带着一队精干的伙计冲了进来,看到舱内景象,不由一愣。
预想中的血腥厮杀并未发生,只有跪地痛哭的匪首和一地散落的兵器。
她目光扫过谢云亭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眼神一紧,但谢云亭对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清点损失,安抚人质。”谢云亭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异常沉稳。
大脚嫂会意,立刻指挥手下接管船只。
在清点底舱被劫物资时,一个伙计有了意外的发现——在货箱的夹缝里,藏着一个油布包,里面是十二封没有封口、也未写地址的家书。
信纸粗糙,字迹歪歪扭扭,内容却大同小异,都是写给不知在何方的父母妻儿的忏悔。
“……娘,儿子不孝,如今成了江上人人喊打的鬼,不敢再用原来的名字……只盼您还安好……”
“……翠儿,不知你和娃儿现在何处,我对不住你们,若有来生,再给你当牛做马……”
大脚嫂默默将这些浸透了思念与悔恨的信纸收好,一言不发地交给了正在包扎伤口的谢云亭。
当晚,江风渐息,船只在临时的锚地靠泊。
谢云亭不顾伤势,亲自提灯,命小顺子取来笔墨纸砚,在摇曳的灯火下,将那十二封信的主人姓名与依稀记得的籍贯,逐一登记在册。
“掌柜的,这些人……”小顺子看着名册,欲言又止。
“传我命令,”谢云亭吹了吹墨迹,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凡此次归正者,一律恢复云记工籍,工龄从初入职时算起,既往不咎。”
一位跟来的老账房闻言大惊:“东家,万万不可!这些人毕竟是叛过一次的,江匪习气难除,风险太大了!”
谢云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淡淡说道:“伤疤结在哪里,根就扎在哪里。他们比谁都清楚,再摔一次,会是多疼。”
第二天清晨,江边的薄雾尚未散尽,苏晚晴便带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来到了码头。
那是个五六岁的男孩,正是阿橹被送去远房亲戚家寄养的儿子,小阿星。
孩子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站在船舷边,身形佝偻、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的男人。
“爹!”
一声清脆的呼喊,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阿橹心中最柔软的锁。
他浑身僵硬,看着飞奔而来的儿子,想伸手去抱,却又猛地缩了回来,那双沾过血、握过匪刀的手,此刻竟不知该往哪里放。
小阿星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腿。
直到谢云亭走上前,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他是你儿子,也是云记的少东客。护航队的孩子,都是云记的家人。”
阿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埋首在孩子小小的肩窝中,压抑的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
远处,一缕金色的朝霞刺破云层,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
谢云亭望着这一幕,转身对所有聚集在甲板上的船员宣布:“从今日起,此船更名为‘赎舟号’。仍由阿橹兄弟担任船长,原船员各司其职。此船今后专司长江最险航段的护卫任务,薪酬在云记护航队中加倍,另设‘赎功金’,专用于船员家属抚恤与应急。”
小顺子奉命当场起草《赎舟盟约》。
在谢云亭的口述下,一条条前所未有的条款被记下,其中有三条尤为醒目:
“一、凡船员亲属患病,三日内,云记必派医送药,费用由号内公中承担。”
“二、每月十五,于船上开放‘家书舱’,有专人代为写信、寄信,并负责打探亲人下落,代为回信。”
“三、每航次利润,留存十分之一,投入‘失路者基金’,用于救助因战乱、灾祸而流离失所的茶乡同胞。”
盟约写毕,小顺子递给阿橹。
阿橹看着那些条款,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眼眶又一次红了。
他接过笔,在盟约末尾,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添上一句:“若再叛,自愿沉江。”
谢云亭拿起笔,轻轻划去了“沉江”二字,在旁边重新写道:“若再迷路,盼有人拉我一把。”
启航当日,一场简单而庄重的授旗仪式在码头举行。
谢云亭亲手将一面崭新的船旗交到阿橹手中——黑色的旗底,代表曾经的黑暗;鲜红的镶边,代表鲜血的教训。
旗帜中央,绣着一截看似折断、却又顽强弥合在一起的茶枝,下方是两个古朴的篆书大字:赎舟。
阿橹高举船旗,面向江风,立下重誓:“从此,江风号不再杀人,赎舟号只为护茶而行!”
当巨轮的汽笛长鸣,缓缓驶离港口,谢云亭伫立在岸边,目送它远去。
他额角的茶芽印记隐隐发烫,识海中那片玄妙的共感域虽已隐去他仿佛能听见风里飘来的《三转焙火谣》,也能感知到那艘船上每一颗重新搏动的心中,是否藏着真正的真诚。
夜航途中,红脸李正一丝不苟地巡查甲板,忽然发现船体吃水线附近的一处舱壁正在轻微渗水。
这是老船的旧伤,若在风浪中迸裂,后果不堪设想。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拉响了警报。
全船上下,无需命令,立刻投入到紧张的抢修中。
黎明时分,故障终于被排除。
众人疲惫地靠坐在甲板上,角落里,那个被救下的哑丫头,竟轻声哼起了《三转焙火谣》。
一个、两个……不知不觉间,所有船员都跟着低声吟唱起来。
那古老的歌谣,在宽阔的江面上回荡,洗去了匪气,唱出了新生。
歌声悠悠地传入驾驶室。
阿橹手握舵轮,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的罗盘。
他忽然对身边的舵手说:“立刻用灯号发报,告诉东家,我们截获了一段码头上的密电——华昌洋行已经调集了三艘新式快艇,准备在吴淞口外的‘鬼见愁’水域,截杀云记下一班装载‘双面茶引’的货轮。”
窗外,江流滚滚东去,一轮红日跃出水面,金色的光芒照亮了船头那枚崭新的火漆印章,宛如一个浴火重生的图腾。
晨雾未散,“赎舟号”的汽笛再次拉响,它没有减速,反而迎着朝阳,加速驶入了前方那片暗礁密布、水流湍急的长江险段——鬼见愁。
阿橹魁梧的身影,如一尊铁铸的雕像,稳稳立于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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