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十月初七,西域,车师前国故地,交河城东北,白棘荒原。
深秋的寒风卷着沙砾和枯草,抽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如同冰冷的鞭子。视野所及,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土黄色。地平线上,烟尘蔽日,那是数万骑兵奔腾形成的死亡风暴,正向着一支规模小得可怜、正在艰难撤退的队伍席卷而来!乌孙的苍狼旗、悦般部的独角兽旗,在烟尘中狰狞舞动。
安西屯田军校尉李孚,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口子。他身边是数千名惊慌失措、大多只拿着简陋农具和少量兵器的屯田军民,以及满载着最后一点粮种、农具和妇孺的牛车、骆驼。队伍拖得老长,速度缓慢如蜗牛。身后,三万乌孙与悦般联军组成的铁骑洪流,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那沉闷如雷的蹄声,如同死神的鼓点,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尉迟校尉!贼骑太快!这样下去…我们谁都走不了!”李孚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看向身旁那个如铁塔般矗立在马上的身影。
车师骑营校尉尉迟圭。这个出身朔方归化匈奴的汉子,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决绝。他身上的镶铁皮札甲沾满尘土和暗褐色的血渍,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受了伤。他身后,是两千名同样疲惫却眼神凶狠的车师骑营将士,战马喷着粗重的白气。
尉迟圭没有看李孚,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烟尘。三万对两千。十五倍的悬殊!他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猛地抽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锋在昏黄的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
“李校尉!”尉迟圭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带着你的人,还有那些种子、婆姨娃子,往交河城跑!能跑多快跑多快!别回头!”
“尉迟校尉!你…”李孚心头剧震,他当然知道留下意味着什么。
“少他娘的废话!”尉迟圭猛地打断他,刀锋指向那片越来越近的死亡浪潮,咆哮道,“老子是镇军校尉!守土护民,天经地义!你李孚的命,是给老子把种子和人带到交河城去的!滚!”这声咆哮如同炸雷,震得李孚耳膜嗡嗡作响。
他不再犹豫,猛地一鞭抽在坐骑上,嘶声对屯田军民吼道:“快!扔掉所有不必要的!只带粮食和娃子!跑!往交河城跑!”混乱的队伍爆发出最后的求生本能,哭喊声、鞭打牲畜声、车轮的吱呀声混成一片,拼命向西南方残破的交河城方向涌去。
尉迟圭看着李孚带着那支臃肿的队伍开始加速移动,眼中最后一丝牵挂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他调转马头,面对着自己两千名伤痕累累却挺直脊梁的袍泽。
“弟兄们!”尉迟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骑兵耳中,压过了逼近的蹄声,“身后,是咱们安西的种田汉,是婆姨娃子!身前,是想要咱们命的豺狗!晋公的大军正在路上!但咱们,等不到了!”
他猛地举起染血的环首刀,刀尖直指苍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那如同濒死孤狼般的嗥叫:
“车师骑营——”
“在!”两千个嘶哑的声音汇成一股,带着破釜沉舟的暴戾!
“随老子——”
“杀!!!”
“杀!!!”两千把横刀同时出鞘,汇成一片森然的刀林!两千名车师骑士,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在尉迟圭一马当先的带领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迎着那三万铁骑组成的死亡浪潮,义无反顾地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没有阵型,没有迂回,只有最原始、最暴烈的正面碰撞!
轰隆——!
两支骑兵洪流,如同两座移动的山岳,狠狠撞在了一起!刹那间,人仰马翻!骨骼碎裂声、战马悲鸣声、兵刃入肉声、垂死的惨嚎声,瞬间淹没了整个荒原!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泼洒在枯黄的草叶和沙砾之上,迅速汇聚成一片片刺目的猩红泥沼。
尉迟圭如同疯虎,手中横刀舞成一团死亡风暴。他根本不格挡,只以伤换命!一个乌孙百夫长挺矛刺来,他竟不闪不避,任由矛尖刺穿肋下的皮甲,带出一蓬血雨,同时手中刀光一闪,将那百夫长的头颅斩得高高飞起!他左臂的伤势限制了动作,却让他的搏杀更加凶悍惨烈,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他身边的亲兵拼死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
车师骑营的将士们被主将的疯狂所感染,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三五成群,结成简陋却有效的战团,在数倍于己的敌骑中左冲右突,死战不退!每一次刀锋的挥落,都带起一蓬血雨;每一次战马的撞击,都换来同归于尽的惨嚎。他们用生命和鲜血,死死地拖住了联军冲锋的势头,如同一块顽强的礁石,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地屹立,为身后李孚的撤退队伍争取着每一分、每一秒宝贵的时间。
战斗惨烈到了极致。时间在血腥的搏杀中仿佛变得粘稠而漫长。两千车师骑士,如同投入熔炉的钢铁,在敌骑的疯狂冲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减少。一千五…一千…八百…五百…
日头渐渐西斜,将荒原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尉迟圭身边,只剩下不足百骑!人人带伤,血染重襟,战马喘着粗气,口鼻喷出的白沫混合着血丝。他们被数不清的乌孙、悦般骑兵重重围困在一个小小的土坡上,如同怒海中的孤舟。
联军暂时停止了攻击。一个身着华丽皮裘、头戴金冠的悦般部可汗,在数十名剽悍护卫的簇拥下,策马来到阵前。他眯着眼,打量着土坡上那个浑身浴血、左臂无力垂落,却依旧挺直腰杆拄刀而立的尉迟圭。
“尉迟圭!”悦般可汗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高喊,声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戏谑,“我认得你!你是朔方郡那边归化过来的匈奴人!你的根在草原!你的血和我们一样!何必为汉人卖命,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投降吧!我悦般部,正需要你这样的勇士!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强过在这里化为枯骨!”
土坡上残存的车师骑士们,目光都聚焦在尉迟圭身上。尉迟圭缓缓抬起头,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燃烧的炭火。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轻蔑和滔天的愤怒,响彻在血色夕阳下的荒原:
“呸!”
“谁他娘的是你的同族?!”
“某乃——”
他猛地挺直了几乎要折断的脊梁,用尽最后的气力,发出了震彻云霄的咆哮:
“大汉镇军校尉——尉迟圭是也!!!”
“杀!”咆哮声未落,他竟率先挥动那柄已经崩口的横刀,拖着残破的身躯,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坡下那密密麻麻的敌骑,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身后,那数十名伤痕累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车师骑士,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紧随其后,义无反顾地冲入了死亡的浪潮!
悦般可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惊愕和恼怒。他没想到,这个“同族”竟如此决绝!
短暂的沉寂被更猛烈的喊杀声打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尉迟圭身中数箭,又被数支长矛刺穿身体,他兀自挥刀砍倒一名冲到近前的乌孙骑兵,才轰然倒下,怒目圆睁,望向西方长安的方向,嘴唇翕动,似乎想再喊一句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至死,他手中仍紧握着那柄代表他“大汉镇军校尉”身份的横刀。
白棘荒原的落日,将最后一点余晖洒在这片修罗场上,映照着满地残破的尸体和凝固的鲜血。两千车师骑营将士,连同他们的校尉尉迟圭,全军覆没,无一生还。他们用生命践行了“守土护民”的职责,为李孚的屯田军民赢得了宝贵的逃命时间。
当夜,交河城残破的城头上,李孚望着东北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荒原,老泪纵横。他清点人数,数千屯田军民,在尉迟圭的拼死掩护下,竟有近七成逃入了城中。他颤抖着点燃三炷香,插在冰冷的城垛上,对着那片黑暗,深深一揖。
……
几乎就在尉迟圭血染白棘荒原的同时,西域西南边陲,疏勒城(今喀什)外,另一场惨烈的攻防战已进入白热化。
疏勒城,扼守葱岭古道西口,是安西都护府最西端、直面贵霜帝国的咽喉要塞。此刻,这座夯土包砖的城池,正承受着开战以来最狂暴的冲击。
城下,是真正的尸山血海!贵霜帝国前锋大将迦腻色伽亲率的五万主力,裹挟着数万仆从军(大宛、康居部分叛军),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疏勒城摇摇欲坠的防线。巨大的攻城塔在无数奴隶的号子声和皮鞭抽打下,缓缓逼近城墙,塔上箭如飞蝗,压制着城头的守军。沉重的撞城车,在覆甲士兵的推动下,轰隆隆地撞击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城门,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城墙为之颤抖。蚁附攻城的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顺着数十架云梯向上攀爬,城头滚木礌石如雨点般砸落,带起一片片凄厉的惨嚎。
城头上,疏勒骑营校尉郭昕,浑身浴血,左肩插着一支折断的箭矢,却如同钉在城楼最高处的一块磐石。他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声音早已沙哑不堪:“左翼!滚油!浇下去!烧了那攻城塔!”
“弩手!集中攒射撞车旁的覆甲兵!”
“长矛手!顶住!把云梯上的杂碎捅下去!一个不留!”
“援兵!龟兹营的援兵到了没有?!”他抓住一名浑身是血的传令兵吼道。
“报…报校尉!龟兹营…龟兹营被贵霜偏师缠在雀离城…过…过不来了!”传令兵带着哭腔。
郭昕的心猛地一沉。孤立无援!疏勒城守军连同他本营在内,只有区区五千人!而城下的敌人,仿佛无穷无尽!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在贵霜军阵的后方,烟尘滚滚,十几头庞然大物的身影正缓缓逼近!
战象!
十几头披挂着厚厚皮革和木甲的战象,如同移动的小山。每头象背上都固定着一座箭楼,数名贵霜弓弩手居高临下。巨象长鼻甩动,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嘶鸣,巨大的脚掌踏在地上,连城墙都在微微震动!象群在两翼重装步兵(模仿安息的重甲长矛手)的护卫下,正向疏勒城东门,也是受损最严重的区域缓缓推进!一旦让这些战争巨兽靠近城墙,后果不堪设想!
城头的守军也看到了那恐怖的景象,一股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有人开始退缩,有人惊恐地叫喊。
“不能退!”郭昕目眦欲裂,他知道,士气一旦崩溃,顷刻便是城破人亡!他猛地拔出腰刀,一刀砍翻一个试图逃下城墙的溃兵,厉声嘶吼:“疏勒在!安西就在!晋公大军就在路上!守不住城,我们谁都活不了!妻儿老小,都在后面看着!”
他的怒吼和血腥手段暂时压住了溃散之势,但看着那越来越近、如同洪荒巨兽般的战象群,绝望感依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守军心头。
“校尉!怎么办?!”副将的声音带着颤抖。
郭昕死死盯着那推进的象群,又看了看城下如同蚂蚁般攀爬的敌军,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他猛地抓住副将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甲胄:“你!给我守住城头!一步不许退!我去对付那些大家伙!”
“校尉!你…”副将大惊。
郭昕不再理会,他一把扯下破烂的披风,露出里面同样伤痕累累的胸甲,对身边仅存的百余亲卫骑兵(疏勒骑营最后的机动力量)吼道:“还能喘气的!跟老子出城!剁了那些长鼻子的畜生!给城里的婆姨娃子,杀条活路!”
“杀!”亲卫们齐声怒吼,眼中是同归于尽的疯狂。
疏勒城摇摇欲坠的东侧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艰难地打开了一道缝隙!郭昕一马当先,如同一支离弦的血色箭矢,率领着仅存的百余骑疏勒骑兵,从城门洞中狂飙而出!他们没有冲向正面密密麻麻的攻城步兵,而是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以惊人的速度,直扑贵霜军阵后方那十几头缓缓推进的战象!
这完全出乎贵霜人的意料!一支小小的骑兵,竟敢脱离城墙的保护,主动冲击他们重兵护卫的核心?
“拦住他们!”贵霜前锋大将迦腻色伽在后方高台上看得真切,厉声下令。两翼护卫战象的重甲长矛手迅速变阵,试图拦截。
然而,郭昕的目标根本不是这些重甲步兵!他率领的骑兵如同尖刀,以高速和灵活,在贵霜军阵的缝隙中穿插!他们利用速度,避开重甲步兵的矛阵,将手中仅存的投矛、火箭,疯狂地射向那些庞然大物!目标并非厚重的象身,而是象背上操控的驭手和箭楼上的弓弩手!
噗嗤!一支投矛精准地贯穿了一名象背驭手的胸膛!另一支火箭射中了箭楼的木栏,燃起小火。虽然对战象本身伤害不大,却成功地造成了混乱!几头战象因驭手死亡或受伤而开始躁动不安,步伐混乱,甚至偏离了方向。
“冲进去!砍象腿!戳眼睛!”郭昕咆哮着,身先士卒,策马冲向一头因躁动而稍微脱离阵型的巨象!他手中的长槊,狠狠刺向巨象相对脆弱的眼睛!
“嗷——!”巨象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痛苦嘶鸣!长槊刺入象眼,剧痛让它彻底疯狂!它猛地扬起长鼻,胡乱抽打,巨大的身躯疯狂扭动,将背上的箭楼连同上面的弓弩手狠狠甩飞出去!周围的贵霜重步兵猝不及防,瞬间被这失控的巨兽踩踏得血肉模糊!
郭昕一击得手,立刻被数支长矛刺中!战马悲鸣着倒下。他滚落在地,浑身是血,却依旧挣扎着爬起,抽出腰刀,踉跄着扑向另一头战象的腿弯,疯狂劈砍!
“保护校尉!”亲卫们怒吼着,拼死向郭昕靠拢,用血肉之躯抵挡着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和砍来的弯刀。
这百余骑的决死冲锋,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一瓢冷水!虽然微小,却造成了巨大的混乱!十几头战象被骚扰、受伤、甚至短暂失控,冲击阵型完全被打乱,连带牵制了大量贵霜的护卫兵力,为城头的守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然而,代价是惨重的。冲出来的百余骑疏勒骑兵,在数万敌军中左冲右突,如同扑火的飞蛾,迅速被淹没。当郭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柄折断的长槊狠狠刺进一头巨象的眼窝,随即被数支长矛同时贯穿身体时,他身边的亲卫已不足十人。
郭昕拄着半截断槊,血沫不断从口中涌出,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疏勒城头。他看到城上的守军似乎稳住了阵脚,滚油和金汁泼下,点燃了靠近的攻城塔,攀爬的敌军如同下饺子般坠落。
他的嘴角,似乎咧开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混合着血水和沙土,模糊地吐出了两个字:
“值…了…”
随即,魁梧的身躯轰然倒下,淹没在蜂拥而上的贵霜士兵脚下。
疏勒城头,目睹了这一切的副将和守军们,双目赤红,发出野兽般的悲嚎。绝望被更深的仇恨和决绝取代。“为郭校尉报仇!”“杀光胡虏!”濒临崩溃的防线,竟奇迹般地再次稳固下来!滚木礌石更加密集,箭矢如同泼水般倾泻而下!
当夜,浑身浴血、仅带着数百残兵退入龟兹城的安西都护王固,同时接到了两份染血的军报。
一份来自交河城:车师骑营校尉尉迟圭,率两千骑于白棘荒原力战殉国,所部无一生还。屯田军校尉李孚率残部退入交河城死守。
一份来自疏勒城:疏勒骑营校尉郭昕,率百余骑出城逆袭战象阵,壮烈战殁,尸骨无存。疏勒城守军伤亡惨重,然城池未破。
昏暗的烛光下,王固这位安西最高统帅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死死攥着那两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帛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冲破铁石般的意志,滚落在染血的战报上。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再无泪水,只剩下比大漠寒冰更冷的杀意和刻骨的仇恨。他走到巨大的西域舆图前,拿起朱笔,在疏勒、龟兹、于阗三个最大的城池上,重重地画下了血红的圆圈。
“传令!”王固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放弃所有外围据点!轮台营、于阗营、龟兹营…所有安西镇军,全部退守疏勒、龟兹、于阗三城!依托坚城,死守待援!一粒粮,一滴水,都不许落入胡虏之手!告诉所有将士——”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滔天的悲愤和仇恨都吸入肺腑,然后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中迸出:
“尉迟校尉、郭校尉,在看着我们!晋公的援军,就在路上!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汉末三国路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