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春风，并非能毫无阻滞地吹遍试验区的每一个角落。一月时间，足以让某些潜藏的暗流开始涌动。
清河乡，位于桃花村以东约三十里，是试验区涵盖的较大乡镇之一。
乡中首富，当属陈家。陈家的宅院坐落在清河畔最好的地段，高墙大院，朱门铜环，与周边低矮的民房形成鲜明对比。
家主陈万财，年约五旬，体态富态，面团团的脸上总挂着看似和气的笑容，但那双细长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却透露着商人的算计与乡绅的世故。
这日傍晚，陈府花厅内，烛火通明。
除了陈万财，还坐着另外两位附近颇有田产的乡绅——王员外和孙老爷。三人面前的茶几上，放着精致的点心与香茗，却无人有心思享用，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压抑。
“陈兄，您倒是给个准话啊！” 性子急躁的孙老爷率先打破沉默，他搓着手，眉头紧锁，“这‘摊丁入亩’、‘清查隐田’，刀子可是直接架到咱们脖子上了！按人头收税改成按地亩收税，咱们家业大，岂不是要平白多交数倍？还要清查隐田……这，这不是要咱们的老命吗！”
王员外叹了口气，捻着颌下几根稀疏的胡须，忧心忡忡：“是啊，陈兄。以往咱们名下挂靠些‘投献’的田产，或是……嗯，一些不便明说的田地，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如今桃花村那边派来的什么‘工作小组’，拿着尺杆账册，非要重新丈量登记，这……这如何使得？”
他们口中的“工作小组”，是林玥儿与周先生商议后派出的，由桃花村识文断字、懂得算学的年轻人，以及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农组成，负责宣讲新政，并协助各村进行土地清查和人口登记。
陈万财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这才放下茶盏，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惯有的笑容，只是眼底没有丝毫暖意：“二位贤弟，稍安勿躁。”
他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自以为掌控全局的从容：“那林玥儿，不过一介女流，仗着有些奇技淫巧，得了陛下几分青睐，封了个什么‘圣女’，就真以为能在这乡野之地为所欲为了？她那些法子，听起来好听，什么‘减轻贫户负担’，‘增加朝廷税收’，可说到底，不就是变着法儿从我们这些人身上刮油水吗？”
“可……可她背后有楚大将军，如今又是钦封的‘护国圣女’，咱们明面上，不好硬顶啊。” 王员外顾虑重重。
“明面上自然不能硬顶。” 陈万财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咱们可以‘阳奉阴违’嘛。”
他探过身子，压低声音：“她不是要丈量土地吗？好，配合！但是，这地界复杂，田埂交错，山林湖泊夹杂其间，量错几分，记漏几块，总是难免的吧？咱们各家都有熟知田亩的庄头、账房，到时候‘协助’丈量，这里‘疏忽’一点，那里‘遗忘’一处，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孙老爷眼睛一亮：“陈兄的意思是……拖？或者糊弄过去？”
“不仅如此。” 陈万财笑容更深，带着一丝阴冷，“那些泥腿子们，有几个真懂她那一套？什么‘合作社’，什么‘入股分红’，听着玄乎。咱们可以放出话去，就说这是官府和桃花村联合起来，想要吞并大家的土地！到时候，那些佃户、小自耕农，生怕自己的地契不保，还能不闹起来？”
王员外还是有些犹豫：“这……煽动民乱，可是大罪……”
“诶，王贤弟多虑了。” 陈万财摆摆手，“我们何须亲自出面？只需让底下人，或者找几个村里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的混混，去散播些谣言，再‘点拨’一下那些脑筋不清楚的佃户，让他们自己去闹。法不责众，到时候桃花村那边焦头烂额，看她还怎么推行她那套新政！”
他越说越觉得此计甚妙，仿佛已经看到了工作组狼狈不堪、新政推行受阻的场景。
“高！陈兄实在是高！” 孙老爷抚掌笑道，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
王员外沉吟片刻，也缓缓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既然她林玥儿不给我们活路，也就休怪我们不讲情面了。就按陈兄说的办！”
三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如何串联其他心有不满的乡绅，如何具体散播谣言，如何挑选合适的“枪”使唤。
送走王、孙二人后，陈万财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他独自回到书房，在书案前坐下。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他阴沉不定的脸。
他提起笔，铺开信纸，沉吟片刻，便开始奋笔疾书。他的字迹带着一股商贾的圆滑与算计。
信中，他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他将林玥儿描绘成一个依仗权势、在地方上横行无忌的“妖女”，将“摊丁入亩”等利民政策污蔑为“横征暴敛”、“与民争利”，将土地清查说成是“意图侵吞民田”，并信誓旦旦地声称，试验区已是“民怨沸腾”，乡绅百姓“苦不堪言”，恳请他在朝中的那位身居御史之职的远房表兄，“体察民情”，速速将此事上奏天听，阻止林玥儿“祸国殃民”之举。
写罢，他仔细封好信，唤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连夜派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御史台，李大人府上。务必亲手交到李大人手中！”
管家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陈万财走到窗边，望着桃花村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林玥儿，楚凌霄……你们想在老子的一亩三分地上动土？没那么容易！这清水县，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他仿佛已经看到，来自朝廷的斥责文书，以及被煽动起来的、愤怒的乡民，将桃花村那看似美好的新政蓝图，冲击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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