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震颤,如同一阵无声的雷,滚过南境的每一寸土壤。
小院里,那株枯黄的药草竟也跟着抖了一下,落下一片干叶。
哑女蹲在井边,双手乌黑,正用一块石头费力地捣着紫花地丁的根茎。
那是一种贱草,却有着霸道的香气,丝丝缕缕,像是带着钩子,执拗地往殷璃的鼻腔里钻。
整整三日了,滴米未进。
殷璃靠在门框上,身形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飘走的纸。
她那条由藤蔓构成的右臂,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几片嫩叶已经蜷曲发黄,仿佛下一刻就要枯萎凋敝。
她曾是南境的药主,舌尝百草,鼻辨万方,闭上眼,光凭一缕水汽,就能断出百里外的水源是甘是苦,是动是静,如同诊脉。
可现在,这满院的紫花根香,对她而言却只是一片模糊的混沌,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油布,怎么也闻不真切。
饥饿感如同一头野兽,正在她的腹中疯狂啃噬。
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声响。
她的脚步虚浮,最终还是被那股香气牵引着,一步步,踉跄地走向井边。
哑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石头碾压根茎,发出“咕叽咕叽”的黏腻声响。
直到殷璃的影子笼罩了她,她才缓缓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两簇黑色的火焰,直直地刺入殷璃的眼底。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她。
“你当年被斩断手臂,废掉经脉,扔在乱葬岗的时候,有人给你饭吃吗?”
轰的一声,殷璃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砸开的堤坝,涌出冰冷刺骨的血水。
那撕心裂肺的痛,那漫天的大雪,那一口口吞下污雪和泥土的绝望……
她僵在原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她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摇了摇头。
哑女的眼神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多了一丝理所当然的冷硬。
她从旁边早就备好的篮子里,端出一只粗瓷碗,碗里是已经冷透了的糙米饭,干硬得像是沙砾。
“现在,”哑-女将碗推到她面前,“轮到你,学会等一口热的。”
同一时间,万里之外的北境药风原,肃杀之气弥漫。
“封尽所有药仓!切断菌网的一切灵力供给!”
年轻的北境之主站在高台之上,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弟子的耳边。
台下瞬间哗然,数百名弟子面面相觑,满眼都是惊恐与不解。
“少主!万万不可!菌网是我北境万民的命脉,一旦断供,不出七日,百草枯萎,至少有上千人的经络会开始退化!”一位长老颤声疾呼。
青年面无表情,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惶恐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她说过——药,不是用来救人的。是用来让人学会,怎么不靠药的。”
命令如山。
七日之内,广袤的药风原失去了所有灵力滋养,曾经如同绿色海洋的田野迅速变得枯黄。
无数人蜷缩在地,因经络退化而发出痛苦的哀嚎,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们的骨髓。
第七日,青年独自一人走到药田中心。
他赤着上身,手中握着一柄最沉重的玄铁犁。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没有犁地,而是猛地将锋利的犁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狠狠划下!
嗤啦——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精壮的胸膛,也染红了脚下干裂的土地。
他昂着头,任凭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快意。
“她回来,不是来治我们脱离了她之后的病……是来让我们,再病一次!”
滚烫的鲜血渗入大地,那些本已死寂的菌丝,竟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复苏!
它们疯狂地从地底钻出,却并未去滋养那些枯萎的药草,而是如同一条条血色的绷带,紧紧缠绕上那些哀嚎之人的伤口与退化的经络。
它们不再治愈,只是缠绕,将那份痛苦牢牢锁在他们的体内,一遍遍提醒他们——这是惩戒。
更南方的乱葬岗,此地曾是焚典之乱后最大的药狱。
一个身着麻衣的男人,正将最后一筐药渣倒入了冲天的烈火之中。
他是当年那些被焚毁药典的后人,此刻,他亲手烧掉了药狱里最后一丝可以用来疗毒续命的根源。
“疯子!你这个疯子!你想让我们所有人都死在这里吗!”
“杀了他!快杀了他!”
药狱中的囚徒们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终于,一个离他最近的囚徒忍无可忍,从怀中摸出一把淬了毒的骨刀,疯了一样朝他扑来!
麻衣男人没有躲,甚至没有看那把刀。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锋利的骨刀“噗”地一声,深深没入自己的腹部。
剧痛传来,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反而,他伸出自己那只因为常年接触药石而变得粗糙的手,反手按在了那个偷袭者的心口。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能穿透灵魂的重量。
“你恨药?那你来感觉一下——她当年被废脉断体,体内被灌了三百六十种奇毒,流放到这里时,有多少毒,连号称万能的药都不敢清。”
持刀的囚徒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疯狂瞬间褪去,取而代代的是无边的惊骇与醒悟。
他仿佛透过那只手,看到了一个少女在毒火中挣扎的惨状。
“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手中的骨刀哐当落地。
他看着自己持刀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捡起刀,手起刀落!
一截断指飞起,被他用另一只手接住,恭恭敬敬地投入了旁边一个刚刚立起的新药坛中。
“以痛,续药。”他嘶哑地低吼。
极北冰湖,这里终年飘雪,连空气都能将人的肺腑冻伤。
须发皆白的老巫医,正冷漠地看着一群赤身裸-体的童子在冰天雪地中瑟瑟发抖。
他下令,收走了所有衣物,熄灭了所有炉火。
“师尊!求您发发慈悲吧!他们还只是孩子啊!”有弟子跪在雪中,哭着哀求。
老巫医充耳不闻,只是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她被废掉天生巫脉的那一夜,雪落三尺,寒彻骨髓。你们谁,敢去靠近她一步?”
三日之后,那些童子的肌肤上,开始浮现出代表生机断绝的死灰纹路。
老巫医终于有了动作。
他拔出腰间的祭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满是褶皱的手腕上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鲜血没有滴落,而是化作一道诡异的血线,蜿蜒着爬向冰封的湖面。
“你说,重生靠的是疼……今日,我们便疼到让你记起,该怎么活。”
血线在冰面上迅速蔓延,勾勒出一幅奇异的图画。
画面中,是一个瘦弱的女孩背影,她正独自一人在及膝的大雪中艰难地拾取柴火,一双小手早已冻得通红开裂,鲜血滴落在雪地里,像一朵朵凄美的红梅。
夏溪潭边,几个孩童合力,将一块刻着巨大“活”字的青石,推入了水流最湍急的漩涡中心。
一个路过的旅人见状大怒,正要呵斥,却见一个病得只剩一缕残魂的人,也被那漩涡卷了进去。
残魂在水中痛苦地沉浮,五脏六腑仿佛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拧绞撕扯。
旅人惊呼:“快救人!”
领头的孩童却只是笑,他从怀里摸出一粒盐,屈指一弹,精准地投入漩涡。
“师父说过,活着,就是一口呼,一口吸……那淹上一次,才算是真正吐纳过。”
盐粒触碰到那缕残魂,残魂猛地一颤。
濒死的剧痛中,一丝久违的咸味,竟奇迹般地唤醒了他早已麻木的味觉。
“啊——”
一声凄厉的嘶吼从他虚无的喉中爆发出来。
那第一声,不像惨叫,反倒像极了婴儿降世的第一声啼哭。
南境小院。
殷璃捧着那碗冷饭,整整三天三夜。
她的藤臂已经彻底枯萎,如同死去的木头。
腹中的饥饿感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命力正在流逝的虚无。
终于,她缓缓低下头,张开干裂的嘴唇,咬下了第一口。
饭糙如砂,难以下咽。
她咀嚼得极慢极慢,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咀嚼自己的过去。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砸在碗里。
对面的哑女不知何时也捧起了一碗同样的冷饭,学着她的样子,一口一口,沉默地嚼着。
夜风穿过院墙上挂着的药袋,发出呜呜的哨音,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殷璃忽然伸出那只血肉模糊的残手,用仅剩的几根指节,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艰难地划出两个字。
“还疼?”
哑女看着那两个字,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也伸出手指,在旁边回划道:
“疼,才活着。”
夜色更深了。
就在殷璃的膝边,一道细微的土缝悄然裂开,一株娇嫩的紫花地丁,竟从那坚硬的土地里顽强地破土而出。
但它没有向上生长,而是诡异地横向伸展,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扶住了她正在微微颤抖的膝盖。
万物复苏,始于微末。
殷璃感受着那份来自大地的支撑,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光亮。
那被痛苦和绝望尘封的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夜风吹过,殷璃的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正随着这片土地的脉动,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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