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七点半，李双林被手机震动唤醒。不是闹钟，是杨国威书记的私人号码。
“双林啊，起床没有？”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清爽，甚至能隐约听到鸟鸣声，“你阿姨今天包了荠菜饺子，新摘的野菜，新鲜得很。过来一起吃个早饭？”
不是询问，是邀请。更准确地说，是召唤。
李双林瞬间清醒：“好的，杨书记，我这就过来。”
“不急，八点半到就行。穿随意点，家常便饭。”杨国威说完便挂了电话。
李双林握着手机靠在床头，窗外晨光熹微。肖雅琴翻了个身，睡眼朦胧地问：“谁啊这么早？”
“杨书记，叫我去家里吃饺子。”李双林说着起身开始穿衣。
肖雅琴也坐了起来，睡意全无：“饺子？这个点？”她想了想，笑了，“这是要给你开小灶上课呢。”
李双林点点头。他当然明白。在清源官场，能进杨国威家门吃家宴的，屈指可数。这不是一顿普通的早饭，这是一次私密的师徒传承。
八点二十分，李双林的车停在市委家属院门口。这片建于九十年代的小区绿树成荫，红砖楼看起来朴素甚至有些陈旧，但住在这里的，是清源县真正的权力核心。
杨国威住在三号楼二层，一个一百二十平米左右的单元。李双林按响门铃，开门的是杨书记的爱人周老师——一位退休的中学语文教师，戴着眼镜，气质温婉。
“双林来了，快进来。”周老师笑着让开门，“老杨在阳台上浇花呢，你先坐。”
客厅不大，陈设简单。老式布艺沙发，玻璃茶几，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书。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静水流深”，落款是杨国威自己。整个空间干净整洁，透着知识分子的雅致和县委书记的克制。
“周老师，打扰了。”李双林把手里提的一盒茶叶放在鞋柜旁——不是什么名贵茶，是青云镇自产的野山茶，上次杨书记说过喜欢这个味道。
“你这孩子，来就来了还带东西。”周老师嗔怪道，但眼神里是欣慰，“老杨念叨你好几次了，说你这阵子辛苦了。”
正说着，杨国威从阳台走进来。他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脚上是布鞋，手里还拿着个小喷壶，完全是一副退休老人的模样。
“来了？”杨国威把喷壶放下，“你阿姨非要大清早起来包饺子，说荠菜就得吃新鲜的。我说人家双林周末想多睡会儿，她说年轻人更要注意吃早饭。”
这随意的家常话，瞬间消解了李双林心头的紧张。他跟着杨国威在沙发上坐下，周老师已经端来两杯茶。
“尝尝，你上次送的那个野山茶，我喝着挺好。”杨国威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比那些包装花里胡哨的强多了。”
李双林喝了一口。茶是好茶，但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茶上。
“访谈我看了。”杨国威放下茶杯，开门见山，“处理得不错。不回避，不狡辩，也不情绪化。方静那个主持人我知道，问题刁钻，你能接住，说明心里有底。”
“还是有点紧张。”李双林实话实说，“有些问题是临时抛出来的。”
“临场反应才能看出真功夫。”杨国威摆摆手，“不过电视上说得再好，那是给外人看的。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聊聊关起门来的话。”
这时，周老师在厨房喊：“饺子好了，先吃饭吧。”
三人移步餐厅。简朴的木质餐桌上，三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一碟醋，一碟蒜泥，还有两碟小菜。没有酒，就是家常早饭。
“你阿姨的手艺，尝尝。”杨国威夹起一个饺子，“这荠菜是她早起去菜市场挑的，说包饺子就要用带露水的。”
李双林咬了一口。饺子皮薄馅足，荠菜的清香混合着肉末的鲜美，确实好吃。更难得的是这份家常的味道——在县委食堂吃了几个月，他已经很久没吃到这样的家常菜了。
“好吃吧？”周老师笑眯眯地问，“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天天在外面应酬，吃的都是味精调料。偶尔得吃点家常的，清清肠胃。”
“周老师说得对。”李双林由衷地说。
一顿饭吃得简单温馨。杨国威问了问肖雅琴的工作，问了问李双林父母的身体，全是家常话，一句工作没提。但李双林知道，这是铺垫。
果然，吃完饺子，周老师收拾碗筷时说：“你们去书房聊吧，我收拾完去趟超市。”说完就进了厨房，把空间留给了两个男人。
杨国威的书房不大，两面墙都是书架，书挤得满满当当。除了政治理论、经济管理，还有大量历史、文学书籍。李双林甚至看到了《资治通鉴》和《史记》的线装本。
“坐。”杨国威指了指窗边的藤椅，自己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晨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双林啊，”杨国威开口，语气变得深沉，“今天叫你来，是想跟你聊聊‘一把手’这三个字的分量。”
李双林坐直身体，凝神静听。
“你现在是代理主持工作，但这个‘代理’二字，很快就会去掉。”杨国威看着他说，“到时候，你就是清源县政府名正言顺的一把手。这个位置，和你当副县长、当镇党委书记，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慢慢转动着杯子：“副县长是执行者，镇党委书记是封疆小吏，而县长——哪怕前面加个‘代理’——是掌舵人。掌舵人看的是全局，想的是长远，扛的是整条船的安危。”
李双林点头。这个感觉，他这几天已经深刻体会到了。
“今天，我跟你聊三件事。”杨国威放下茶杯，竖起三根手指，“第一，用权；第二，用人；第三，团结。”
“先说用权。”他的眼神变得锐利，“权力是什么？是组织给你的工具，是让你干事创业、为民服务的，不是让你炫耀威风、满足私欲的。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但真用起来，往往就变了味。”
他顿了顿，举例道：“就像你这次处理那三个问题合同，果断叫停，这就是用权于正。权力要用在正道上，用在维护公平正义、保护群众利益上。但用权也要‘慎’，要懂得权衡。打击腐败要坚决，但不能搞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要突出重点，抓住主要矛盾，不能四面出击。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双林思考片刻，答道：“因为力量有限，必须集中使用？”
“这是一方面。”杨国威点头，“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打击面太广，就会把中间派推到对立面。清源县这么多干部，真正坏到骨子里的是少数，大多数是随大流、或者被迫参与的。如果你不分青红皂白全打，他们就会抱团反抗。但如果你精准打击极少数，给大多数出路，他们就会支持你，至少不会反对你。”
李双林若有所思。这个道理，肖雅琴也提醒过他。
“第二，用人。”杨国威继续说，语气加重，“这是‘一把手’最重要的功课，没有之一。你现在代理主持工作，下面所有人都在看你，揣摩你的心思。谁上谁下，用谁不用谁，每一个决定都会传递信号。”
他身体前倾：“用人，不能唯亲，但不能完全不讲感情；不能唯才是举到不问品德，也不能只重德行而忽视能力。要建立一套识人用人的机制。比如孙莉、张帆他们，是经过考验的，能力品行都没问题，就要大胆用，给舞台。但也要注意平衡，不能让人说你搞‘青云帮’。”
“那外面那些排队表忠心的呢？”李双林问出了心中疑惑。
杨国威笑了：“观察，考验。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见风使舵的人。今天能对你表忠心，明天风向变了，就能对你捅刀子。对这些人，要用，但不能重用；要给机会，但不能给要害位置。要让他们知道，位置不是靠站队得来的，是靠实绩换来的。”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第三，团结。这是最高境界的艺术。‘一把手’不是孤家寡人，不能搞一言堂。你要团结班子成员，团结各局办负责人，团结广大干部。像胡建国、陈志远他们，可能对你有看法，但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就要努力去团结。怎么团结？不是讨好，不是妥协，而是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尊重他们，听取意见，给他们应有的位置和作用。”
杨国威的目光变得深远：“双林，你现在站的位置，看到的风景和承担的责任，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要有战略眼光，要学会从全县、全市甚至全省的格局来思考问题。处理具体事务时，要果断坚决；但在思考战略和用人时，要沉得住气，要有耐心和定力。”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许久，杨国威轻声说：“清源县这盘棋，下一步怎么走，走向哪里，你现在是主要的执棋者之一了。执棋者要有执棋者的气度和智慧，不能只盯着一个棋子，要看全盘。”
李双林深深吸了口气。这番话，字字千钧。他郑重地说：“杨书记，您的教诲，我记下了。”
杨国威摆摆手：“不是什么教诲，是一个老同志的经验之谈。路还得你自己走。清源县的未来，在你手里。”
这时，周老师在门外说：“老杨，我出去买菜了。双林中午留下吃饭吗？”
“不了周老师，我还有点事。”李双林起身，“今天谢谢您和杨书记。”
离开杨国威家时，已是上午十点。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洒在安静的家属院里。
李双林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在院子里慢慢走着。杨书记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用权的艺术，用人的智慧，团结的境界。这些不是书本上的理论，是一个在官场沉浮几十年的人，用经验和教训换来的真知。
他想起肖雅琴的担忧，想起那些排队的干部，想起胡建国在常务会上的质疑，想起网络上的谣言……所有这些碎片，在杨书记的这番话里，似乎找到了拼图的框架。
手机响了，是孙莉打来的：“李县长，审计工作组这边有个紧急情况需要向您汇报……”
“我半小时后到办公室。”李双林说。
挂断电话，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清源县的天很蓝，秋高气爽。但李双林知道，在这片蓝天之下，暗流仍在涌动，考验才刚刚开始。
不过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准备好了。不是盲目自信的准备，而是有了方向和框架的准备。
他拉开车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朴素的红砖楼。然后上车，驶向县政府大楼。
新的一个星期即将开始，新的挑战正在等待。但此刻的李双林，心中多了几分沉静，几分明晰。
这顿荠菜饺子，吃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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