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逵的手指关节敲击在“秦泥”墙面上的声音，像两记闷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烽燧里一时间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未平的喘息。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吴逵和秦战身上。
秦战深吸一口气，压下激战后的气血翻涌和面对上级问询的些微紧张。他抱拳行礼，声音还带着烟熏后的沙哑：“回百将，此乃属下带人用本地泥土烧制加固，暂名为‘秦泥’。”
“秦泥？”吴逵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听不出喜怒。他又用指节用力叩击了几下，甚至用指甲在表面划了划，只留下淡淡白痕。他走到大门处，看着内侧那层层叠叠、用泥砖和木杠加固的工事，以及门外地上那根用来撞门、此刻已被遗弃的粗大树干。
“昨夜战况如何？”吴逵终于将目光从墙体移开，扫过秦战和他身后那群虽然狼狈却眼神发亮的士兵。
“回百将，”秦战尽量让自己的汇报简洁清晰，“约子时前后，蛮族夜袭，人数约二三十。起初欲破门攀墙，被我等箭矢、热水击退。其后蛮人改用火攻，火箭、火标枪自射孔、顶层射入，引发内火，我等正竭力扑救时，幸得百将援兵及时赶到，蛮族溃退。”
他略去了“秦泥”在防御中的关键作用，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如果没有这些坚硬如石的泥砖补丁，烽燧早就在第一波撞击和劈砍中垮了。
吴逵沉默地听着，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焦黑的救火痕迹，以及士兵们被烟火熏黑、甚至有些被烫伤的手脸。他走到一堆尚未完全扑灭、还在冒烟的杂物前，用脚拨了拨，看到了下面被烧得变形、却依旧保持大体结构的“秦泥”砖块。
“斩获多少？”吴逵问的是随他进来的一个屯长。
那屯长立刻回道：“禀百将，山下清理战场，寻得蛮尸八具，多为箭伤及烫伤，另缴获兵器若干。溃逃蛮子亦遗弃伤者数人，已补刀。”
八具尸体，对于他们这十一人坚守一座破烽燧来说，已是堪称奇迹的战果。要知道，在野外交战，尤其是防守战中，往往杀伤数十也难以缴获一具首级，因为敌人会带走伤员和尸体。
士兵们听到这个数字，脸上都露出了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自豪。柱子甚至忍不住咧开了嘴，被旁边的赵老蔫偷偷拽了一把才收敛。
吴逵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他重新看向秦战，目光锐利：“尔等以寡敌众，坚守烽燧，击退蛮袭，斩首八级，保全自身……不错。”
这声“不错”，语气平淡，却让秦战身后的士兵们几乎要欢呼出声！能得到以严厉着称的吴百将一句“不错”，简直比多发三个月饷钱还让人激动！
秦战心里也松了口气，再次抱拳：“全赖百将救援及时，及弟兄们用命！”
吴逵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谦辞。他的注意力似乎又回到了那神奇的“秦泥”上。“此物……制作可难？耗费几何？”
秦战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来了。他恭敬答道：“回百将，制作不难，只需寻得合适黏土，混合细沙、草木灰等，制成坯，入窑烧制即可。耗费主要是人力与柴火。”
“烧制？”吴逵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他显然无法理解泥土为何需要烧制。他走到那个被熏得乌黑、结构简陋的石炉旁，打量着这个能“点泥成石”的古怪东西。
“是，需持续烧制数个时辰，泥坯方能坚硬如石。”秦战解释道。
吴逵蹲下身，捡起一块烧制失败的、已经开裂的泥坯碎片，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看那些成功的泥砖。他沉默了片刻，站起身，对身后的文吏吩咐道：“记，野狗岭烽燧什长秦战，率部坚守，挫敌夜袭，斩首八级，烽燧得保。另，其人以土法烧制‘秦泥’，加固城防，颇有奇效。功过详情，容后细禀。”
“诺！”文吏立刻在简牍上奋笔疾书。
“微功……”秦战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他知道，在这位见多识广的百将眼里，他们这点斩获和这粗糙的“秦泥”，或许真的只是“微末之功”。但就是这点微功，是他们用命拼来的，也是他在这个世界踏出的坚实一步。
“此地已暴露，不宜久留。”吴逵不再纠结于“秦泥”，开始下达命令，“收拾东西，带上斩获的首级和缴获，即刻随我部返回主营！”
“诺！”秦战大声应道。
命令一下，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收拾所剩无几的个人物品，将蛮族的首级（已经被援军帮忙处理过）用石灰腌渍装袋，带上缴获的几把弯刀和骨箭。每个人在离开前，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他们奋战、坚守，并亲手用“秦泥”赋予了新生的烽燧。眼神复杂，有后怕，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返程的路上，气氛轻松了许多。虽然依旧疲惫，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立下军功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脸上。他们甚至有力气小声交谈，议论着昨晚的惊险，夸耀着“秦泥”的神奇。
秦战走在队伍中，沉默不语。他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野狗岭，那座烽燧在晨曦微光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
他知道，这次经历，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防守，更是一次重要的验证。“秦泥”的有效性得到了血的证明，他在士兵中的威信也彻底建立。但吴逵那探究的眼神，也让他明白，有些东西，一旦显露，就再也藏不住了。
回到主营，交割了首级和缴获，登记了战功，秦战和他手下的士兵立刻成了营中的焦点。以十一人坚守野狗岭，面对数倍之敌，不仅全身而退，还斩首八级！这战绩在边军之中，绝对算得上亮眼。
尤其是当他们修补烽燧使用的“秦泥”之事渐渐传开后，好奇、质疑、甚至不屑的目光纷纷投来。毕竟，“用泥巴糊墙”听起来实在有些儿戏。
军功评议需要时间，秦战和他的什队获得了短暂的休整。他们领到了比平时多一倍的口粮，甚至还有少许肉干和浊酒。窝棚里，气氛热烈，士兵们兴高采烈地分食着难得的犒赏，吹嘘着昨晚的战绩。
只有秦战，坐在角落里，慢慢咀嚼着硬邦邦的肉干，味同嚼蜡。
他在等。
等军功的最终核定，等上级对“秦泥”的态度，等……下一个未知的挑战。
他知道，野狗岭的经历，只是开始。他这个名字，和他弄出来的“秦泥”，恐怕很快就要传到更高层人物的耳朵里了。
他端起那碗浑浊的、带着酸涩味的酒，一饮而尽。一股灼热的暖流从喉咙烧到胃里。
“起风了……”他低声自语，目光透过窝棚的缝隙，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第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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