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的山坡地势平缓,覆盖着枯黄的草甸和低矮的灌木丛。深秋的寒风毫无遮挡地吹过,卷起干枯的草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细碎生疼。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衰草和一种越来越浓的、甜腻中带着铁锈气的血腥味。
现场在山坡下一处背风的浅沟里。一头体型壮硕的黄牛侧躺在乱石和枯草中,已经僵硬。致命的伤口在脖颈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暗红色的血痂糊满了周围的皮毛和地面,吸引了几只胆大的苍蝇嗡嗡盘旋。伤口边缘整齐,有明显的切割痕,绝非野兽撕咬能造成。
牛尸周围的地面一片狼藉,枯草被践踏得东倒西歪,泥土上印着许多杂乱的脚印。脚印大小不一,深浅不同,显然不止一人。有些脚印样式奇特,鞋底纹路与秦地常见的麻鞋或草履不同,更宽大,边缘更模糊。
田老三和报信的后生,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村民,站在沟沿上,又是害怕又是愤怒,低声议论着,看向那牛尸的眼神充满了痛惜。一头壮牛,对于农家而言,几乎是半份家当。
冯去疾站在稍远处,面色平静,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现场。嬴谷用袖子紧紧捂着口鼻,脸色发白,几乎不敢直视那血腥的场景。嬴虔眉头紧锁,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脚印。李斯也走上前,目光在伤口和脚印之间游移,若有所思。
蒙恬的动作最快。他直接跳下浅沟,蹲在牛尸旁,不顾血腥,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伤口的深度和角度,又翻开牛的眼皮看了看。接着,他站起身,仔细勘察那些脚印,甚至用手指丈量了几个较清晰的印痕的尺寸和间距。
“伤口是从斜上方大力劈砍造成,一刀毙命,下手狠辣,用的是利器,很可能是刀。”蒙恬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声音冷静得不像在分析一头牛的死亡,“脚印至少属于四个人,其中两个身材较高大沉重,一个较矮小轻盈,还有一个……脚步虚浮,可能带伤或是体力不济。鞋印样式……”他顿了顿,看向秦战,“不像是秦地常见的。倒有些像……关东游侠或者某些商队护卫喜欢穿的厚底绑腿快靴。”
关东游侠?商队护卫?秦战心中一凛。田文失踪时,身边就带有护卫!难道……
他立刻也跳下浅沟,亲自查看。血腥味浓烈刺鼻,混合着牛类特有的膻臊气。他强忍着不适,仔细观察伤口和脚印。蒙恬的判断基本准确。那些奇特的鞋印,尤其是其中一种较深的,边缘模糊的样式,他似乎在驿馆附近留意过,与田文某些随从的靴子有几分相似。
但如果是田文的护卫,为何要杀一头牛?泄愤?制造混乱?还是……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或者阻碍了他们什么?
“牛是昨夜丢的?”秦战问田老三。
“是,是!昨天傍晚赶回来还在,今早就不见了,找到就这样了……”田老三声音发颤。
“昨夜村里可听到什么异常声响?或者见到生人?”秦战又问周围的村民。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都摇头。只有一个放羊的老汉迟疑地说:“昨儿后半夜,好像……好像听到山坡这边有短促的喝骂声,还有牛叫,但很快就没了。老朽以为是夜猫子或者别的野牲口,没在意。”
后半夜,短促冲突。这印证了蒙恬“一刀毙命”的判断,也说明对方行动迅速,目的明确。
秦战站起身,目光投向山坡更深处,那里林木渐密,通往西山更广阔的荒岭。田文的人,如果真是他们,杀了牛之后,会往哪里去?西山?还是另有藏身之处?
“秦郡守,此乃刑案,理应交由县尉勘查。”冯去疾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然,此事发生在考察期间,又涉及外邦商贾护卫可能涉案,颇不寻常。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把皮球踢给了秦战,既点明了按规矩该走程序,又暗示了此事可能不简单,看秦战如何“非常”处置。
秦战拱手道:“中丞所言甚是。下官即刻命县尉带仵作、书吏前来,详细勘查记录。同时,因可能涉及外邦人员,为免节外生枝,下官会加派郡兵,以此地为中心,向外搜查可疑人员踪迹。一有发现,立刻向中丞禀报。”
他的处理中规中矩,先走官方程序,再暗中加码搜查,既符合法度,又体现了对潜在涉外事件的重视。
冯去疾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蒙恬却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秦战身边,低声道:“杀头牛,手法干净利落,不像普通盗匪或山民所为。脚印往山里去了……秦郡守,你这栎阳,看来不太平啊。需要帮忙吗?” 他眼中带着军人的敏锐和一丝好战的光芒。
“暂时不必,蒙都尉。些许宵小,栎阳还应付得来。多谢。”秦战婉拒。让中央来的军官插手地方刑案,不合规矩,也容易授人以柄。
蒙恬也不坚持,只是笑了笑:“行,你心里有数就成。不过,看这架势,你这郡守当得也不轻松,明枪暗箭的。”
考察团一行人心情各异地离开了命案现场。田老三等村民望着官老爷们的背影,又看看沟里死去的牛,脸上满是忧惧和茫然。好好的日子,怎么又出这种横事?
回到郡守府,已近午时。阴沉的天空终于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细密如针,将栎阳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中。雨滴敲打着瓦片和窗棂,沙沙作响。
简单的午食后,冯去疾提出要看看秦战整理的“水力应用概要”初稿。李斯自然陪同。嬴谷推说身体不适,留在驿馆休息。嬴虔表示对栎阳的刑狱律法实施情况感兴趣,要去县狱看看。
蒙恬却兴致勃勃地找到了秦战。
“秦郡守,上午看了你的兵,看了你的地,还顺带看了场‘命案’。”蒙恬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对危机和挑战的兴奋,“纸上谈兵没意思。不若,咱们来场实在的‘切磋’?”
“蒙都尉想如何切磋?”秦战问。
“沙盘推演。”蒙恬目光灼灼,“听闻秦郡守用兵不拘常法,那‘打狗阵’名动北境。正好,我对北边地形、狼族战法也算熟悉。咱们就以北境防御为背景,推演一番,如何?不用真兵实刃,就在沙土木石上见个高低!”
这不是简单的游戏。这是蒙恬在考察他军事才能的深度,也是两种不同军事思想的碰撞。秦战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蒙都尉有此雅兴,下官奉陪。”
郡守府后衙有一间偏厅,被临时改造成了沙盘室。巨大的木盘里,用沙土、石块、苔藓、木片等物,粗糙地模拟出了北境一带的山川河流、长城关隘。虽然不够精细,但主要地形和战略要点一目了然。
沙盘一侧代表秦军防御体系,以栎阳目前能提供的“新式”军械和秦战假设的、经过一定“新式”训练的部队为基础。另一侧代表统一的狼族大军,控弦十万,机动性强,部分装备得到改善,由蒙恬操控。
冯去疾和李斯闻讯,也暂缓了审阅图册,移步前来观战。嬴虔从县狱回来,也加入了旁观。小小的沙盘室,顿时成了另一个无形的战场。
雨声在外淅沥,室内却一片沉静,只有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蒙恬执黑(代表狼族),秦战执红(代表秦军)。
推演开始。
蒙恬的进攻,如同他给人的感觉,锐利而正统。他充分利用狼族骑兵的机动优势,多点骚扰,试探防线虚实,寻找薄弱环节。一旦发现缺口,便集中精锐,如同凿子般狠狠楔入,试图撕裂秦军防线,直捣后方。他的指挥风格大开大合,气势逼人,对战场时机和力量对比的把握极其精准。
秦战的防御,则显得更加“另类”。他没有死守每一处关隘,而是依托长城和重点军镇,构建弹性防御。利用改进后的弩箭射程和威力优势,在关键通道设置“火力陷阱”,大量消耗狼族的有生力量。他频繁使用小股精锐部队,借助地形进行侧翼骚扰和后勤破坏,迟滞狼族主力的推进速度。甚至大胆地假设利用“新式工程器械”(如简易投石机、壕桥)快速改造局部地形,创造有利于己方的战场环境。
沙盘上,代表兵力的木片不断移动、交锋、损耗。蒙恬的进攻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凶猛而持久。秦战的防线则像一块坚韧的皮革,被冲击得不断变形,却始终没有破裂,反而在局部通过反击和袭扰,让“狼族”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推演至中盘,蒙恬突然改变策略,佯装主力强攻一处险要关隘,暗地里却派出一支精锐轻骑,绕行数百里,试图从一段年久失修、防守相对薄弱的边墙区域进行深远迂回,直扑秦军后方粮草重地。
这一招极其大胆,也极其危险。一旦成功,将动摇整个防御体系的根基。
观战的冯去疾眼神微凝。李斯摸着下巴,默默计算着迂回路线的时间和风险。嬴虔也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秦战盯着沙盘上那支悄然远去的黑色轻骑木片,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立刻调兵回防,因为那会正中蒙恬调虎离山之计。他做出了一个让旁观者有些愕然的决定:命令前线部分守军,在确保关隘不失的前提下,主动后撤,拉长狼族主力的补给线。同时,派出手头仅有的、机动性最强的骑兵预备队,不是去追击那支迂回轻骑,而是同样绕了一个大圈,目标直指蒙恬大军此刻因深入而略显空虚的后方营地!并传令后方粮草重地,立即坚壁清野,部队化整为零,依托村镇进行分散游击防御。
“你这是……换家?”蒙恬盯着沙盘,眉头紧锁。秦战这打法,完全不顾那支迂回精骑的威胁,反而去掏自己的老巢?还要把后方搞成泥潭?
“蒙都尉的轻骑能迂回,我的骑兵也能。你的轻骑到了我后方,面对的是空仓和零散抵抗,难以获得补给,也难以造成决定性破坏。而我的骑兵到了你的后方,同样可以烧毁你的囤积,截断你的退路。至于前线,”秦战指着沙盘上主动后撤形成的、更加纵深的防御地带,“拉长的补给线会削弱你的持续攻击力,而我军依托预设工事和新式弩箭,足以迟滞甚至消耗你。最后,看谁先撑不住,或者……看那支迂回的轻骑,能不能在我后方崩溃前,先饿死或者被拖垮。”
这是一种两败俱伤、比拼后勤、韧性和后方组织能力的残酷打法。它建立在秦战对自己“新式”后勤保障能力(假设的)和后方民众组织度(格物堂、新法统治下的凝聚力)有信心的基础上。
蒙恬死死盯着沙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他在快速推演这种局面下的各种可能。最终,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指着秦战那支大胆穿插的骑兵:“此策险极。若我这支迂回轻骑行动够快,在你后方造成足够混乱,甚至挟裹部分流民冲击你的防线,你的整个计划就会崩盘。而你的穿插骑兵,若被我发现,半路截杀,你将失去唯一的机动反击力量,前线压力倍增。”
秦战坦然承认:“没错。所以这是赌。赌我的后方组织更严密,民众更不易被挟裹;赌我的情报更准,能提前发现你的迂回意图并做出应对;也赌我的穿插路线更隐蔽,运气更好。战争,有时就是赌。尤其是在力量不占优的时候,不出奇招,难有胜算。”
他顿了顿,看着蒙恬:“蒙都尉用兵,如堂堂之阵,正面碾压,令人佩服。然,北境防线漫长,狼族机动占优,国力对比也未到碾压之时。有时,或许需要一些‘奇’和‘险’,去弥补‘正’和‘力’的不足。当然,奇险需有度,更需有坚实的根基托底,否则便是空中楼阁。”
这话,既是对推演的解释,也隐隐触及了对未来北境防御战略的思考。
蒙恬沉默了。他不再看沙盘,而是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秦战,缓缓道:“秦郡守用兵,果然……不拘一格。此策险极,若前锋被断,全军危矣。秦郡守用兵,向来如此不惜身?”
这话,问的似乎不仅仅是沙盘上的推演,更指向了秦战的为人处世,甚至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为了达到目的,是否真的如此敢于行险,甚至不惜代价?
沙盘室内,只有雨声敲窗,绵密而清冷。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秦战身上,等待他的回答。
(第二百五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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