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拢共三十七户人家,村西头那口老井的年岁,比全屯子人加起来还长。井台是青石板垒的,让几辈人的鞋底磨得溜光水滑,唯独井口石槽上那些符咒纹路,模糊得只剩些深浅沟壑,像老人脸上的褶子,藏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老槐树的叶子哗啦啦响,像是在念叨什么。树荫正好罩住井口半边,大热天走过去,总能觉着一股子阴凉气从脚底板往上蹿。
玉芬嫁进屯子那天是腊月十八,北风刮得人脸生疼。唢呐声从屯子东头响到西头,新娘子跨火盆时,几个裹着蓝头巾的老太太挤在人群里嘀咕:“这孩子虎口带朱砂痣,命硬哩。”拜完天地,王有德他娘拉着玉芬的手,眼睛却瞟着西边:“头三日,甭往老井那边去,记住了?”玉芬嘴上应着,心里却纳罕——二十一世纪都快到了,咋还兴这套?
夜里闹洞房的人散了,玉芬蹲灶坑前添柴,听见窗外两个村妇压着嗓子说话:
“瞧见没?新媳妇左手那颗痣,红得瘆人……”
“老话说‘朱砂照井,冤魂要醒’,可别是……”
话没说完就让一阵风刮散了。玉芬扒着窗缝往外瞅,只见老槐树底下影影绰绰,好像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在转悠,再一眨眼,又没了。
***
王有德是个实在人,在镇农机站上班,十天半月回趟家。玉芬性子倔,婆家那些规矩她面上顺着,心里憋着股劲。回门那天晌午,她故意挎着洗衣盆往井台走,孙三爷正蹲那儿抽旱烟。
老爷子八十五了,独眼,另一只眼眶瘪着,看人时那只好眼珠子亮得吓人。
“新媳妇洗衣裳?”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屯东头小河沟水清亮。”
“井水近便。”玉芬说着就要放桶。
孙三爷那只独眼盯着她虎口看,半晌才说:“井通阴阳路,卯时不开桶。这是老话。”说完佝偻着背走了,蓝布衫下摆扫着地上的土,一步三晃。
第三日天黑得早,玉芬躺炕上翻来覆去。窗外月亮毛茸茸的,像长了霉。她忽然坐起身——真邪门了,凭啥一口井就能定规矩?轻手轻脚下炕,挎上木盆就出了门。
老井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井沿果然结了一层薄霜,这才刚入秋啊。玉芬心里打鼓,可倔劲上来了,非要看个究竟。她趴在井口往下瞧——
水里月亮晃晃悠悠的,可月亮旁边,分明有个人影在梳头。长发乌黑,梳子一下,一下,慢得让人心慌。玉芬瞪大眼,那影子忽然转过脸来,嘴角淌下黑乎乎的水,冲她笑了。
“哐当!”木盆翻了,湿衣裳撒了一地。玉芬连滚带爬往回跑,跑出十几步,鬼使神差回头看了眼井口。月光下,井底慢慢浮起一层白花花的东西,像是……生米粒。
***
第二天王有德回来了,见玉芬在灶台前抓生米往嘴里塞,就着井水咕咚咕咚往下咽。
“你干啥呢?”王有德去夺碗。
玉芬猛地抬头,眼睛直勾勾的:“饿。”声音又细又飘,不像她平日脆生生的辽西腔,倒像旧戏文里的调子。王有德汗毛都竖起来了——这腔调他小时候听太奶奶哼过,太奶奶是光绪年生人。
更邪乎的在后面。下午玉芬缝扣子,针脚走得又密又匀,可那针法王有德从没见过。邻院二婶来串门,盯着看了半晌,脸唰地白了:“这是民国时候奉天城小姐们兴的‘珊瑚扣’……你咋会的?”
玉芬不吭声,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右手捻着针,左手虎口上那颗朱砂痣红得发亮。
王有德他妈慌了神,窗棂上挂了生锈的剪刀,炕席底下压了驴蹄甲,可玉芬该吃生米还吃生米,夜里常坐起来,对着窗户哼小曲,调子荒腔走板的,细听像是《苏武牧羊》,又不太像。
屯子里开始出怪事。先是老张家孩子半夜哭闹,说井台有个姨姨招手;接着村道上隔三差五捡到老式布扣子,蓝底子,磨得发白。有人壮着胆子白天测井深,绳子放七丈到底,夜里扔块石头,数到第十下才听见回响——井自个儿变深了。
孙三爷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敲开了王家的门。老爷子独眼里全是血丝,说话前先冲西边拜了三拜。
“你媳妇撞上的是陈秀兰,”他嗓子哑得像破风箱,“民国二十四年,也是腊月,她穿着订婚的蓝布衫,揣着银簪子投了井。”
王有德他娘“啊呀”一声,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从奉天来的女先生?都说跟个军官私奔,让人甩了……”
“私奔是真,被负也是真。”孙三爷摸出烟袋,手抖得装不上烟丝,“那年我十五,亲眼看见的。井神跟她定了契约,每逢甲子年要个‘暖身替魂’,今年……正好六十年。”
屋里静得能听见心跳。玉芬在里屋嗤嗤笑,声音像井底泛上来的泡泡。
***
“解铃还须系铃人。”孙三爷吐了口浓烟,“井底下那根银簪是陈秀兰的念想,捞上来,或许还有救。可捞簪子得按老规矩——寅时三刻,红绳系公鸡,绳头绑上捞簪人的头发和生辰八字,垂到井底。”
他独眼盯着王有德:“井灵要认门,生米缠脚跟。你媳妇吃下的生米,就是认门的记号。如今要换,得有人顶这个记号。”
王有德脸白了。他知道“顶记号”是啥意思——替命。
当夜,玉芬忽然清醒了一炷香的工夫,眼睛里的混沌散了,抓着王有德的手哭:“有德,井里有双手老拽我脚脖子……”话没说完,眼神又飘了,抓起炕头的黄历就撕,碎纸片扬了一屋子。王有德捡起一片看,日子正好是孙三爷说的寅日。
后半夜,院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王有德冲出去一看,井台好好的,可院子里漫着一层水,冰凉刺骨,水面飘着几粒白米。井水倒灌,这是老辈人说的“井神怒”。
孙三爷半夜又被请来,老爷子绕着院子转了三圈,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头是半张焦黄的纸。
“当年陈秀兰的婚书,”他声音发颤,“我爹是屯长,本该烧了,他留了半张,说怕日后有冤债。”纸上的字娟秀得很:“两姓联姻,一堂缔约……陈秀兰,李振廷。”李振廷名字上按着个血手印,秀兰的指甲掐进纸里,把那一片都染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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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簪那晚,月亮让云遮得严严实实。孙三爷穿上了压箱底的青布长衫,王有德抱着大红公鸡,手抖得差点让鸡扑腾出去。玉芬被搀到井台边,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嚼着生米,咔嚓咔嚓响。
子时一过,井沿开始结霜,速度肉眼可见,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涂抹。寅时到,孙三爷把红绳一头系在公鸡脚上,另一头细细编进王有德的头发,又绑上写了八字的黄纸。
“井通阴阳路,替身要认门。”孙三爷念念有词,把婚书残页摊在井口,“陈秀兰,你看清楚了——旧债旧还,李振廷负你,该他的报应你别牵连旁人。今日还你银簪,你重订契约,莫再害生人。”
井里传来呜咽声,像风穿过空瓶子。
公鸡垂下去了。红绳一丈一丈往下滑,王有德趴在井口,看见水面映出的月亮碎成了无数片。忽然,绳绷紧了,井底深处传来咯咯咯的鸡叫声,凄厉得不像活物。
孙三爷独眼圆睁:“看见了!井底下有只手,透明的,抓着簪子……”
红绳剧烈抖动,和王有德的头发缠成一团。就在这节骨眼上,玉芬忽然扑到井边,左手猛地探进水里——虎口那颗朱砂痣在月光下红得像要滴血。井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红绳松了。孙三爷和王有德合力往上拉,公鸡出水时已经蔫了,鸡冠子煞白。鸡嘴里叼着根银簪,簪头是朵莲花,花心里原本该嵌珠子,现在空着。
簪子刚离开水面,咔嚓一声,从中间裂成两半。里头是空心的,藏着一绺头发,用红线缠着,已经枯黄了。
“李振廷的头发,”孙三爷长出一口气,“她到死都揣着……”
井水忽然翻涌,水面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年轻,清秀,眼角有颗泪痣。她看着玉芬,嘴唇动了动,像是说“谢谢”,又像是说“对不起”,然后慢慢散了。井沿的霜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像哭了一场。
***
老井封石那天,全屯子人都来了。青石板盖上井口前,孙三爷往里扔了三个饽饽,念叨着:“吃饱了好上路,别再回头了。”
玉芬靠在王有德身上,左手虎口贴了块膏药。等井口封严实了,她揭开膏药一看——那颗朱砂痣淡得只剩个浅印子,像多年前蹭上的红药水,洗褪色了。
日子好像恢复了正常。只是每月朔日,月亮完全不见的那晚,玉芬总会不自觉地哼起小调,荒腔走板的,细听还是那首变调的《苏武牧羊》。王有德开始跟着孙三爷学看香,他说老井虽然封了,可阴阳路还在,得有人看着。
有一天,玉芬在村道犄角旮旯又捡到一颗蓝布扣,她没声张,悄悄埋在了老槐树下。转身离开时,好像听见身后有人轻声说:“走啦。”
她没回头。
靠山屯的老井故事,就这样成了又一段“老辈人这么说”的传闻。只是后来有人发现,那棵老槐树再也不开花了,倒是树根周围,年年春天冒出一丛丛蓝色的小野花,形状像极了一枚枚盘扣,风一吹,窸窸窣窣的,像在诉说什么永远没人听懂的话。
井封了,影子散了,可有些东西就像地下的暗河,还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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