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浪在初夏的风里泛起细碎的鳞光,水田倒映着天光云影,将整片江南浸润在湿漉漉的绿意里。辛诚半跪在田埂上,握着小儿子的手,在沙盘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字。
看清楚了,平儿。他的声音比三年前温和许多,像被江南的梅雨浸透,民
六个月大的辛平坐在父亲怀里,胖乎乎的小手攥着父亲的食指,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沙盘上逐渐成型的笔画。他似乎觉得有趣,咿呀着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抓散落的细沙,却被父亲轻轻拢住。
先认字,再玩耍。辛诚耐心地引导着孩子的手指,在沙盘上重复那个简单的字形。这是他近日新制的沙盘,用的是太湖底淘来的细沙,混着碾碎的贝壳粉,在日光下会泛起微微的珠光。
昔年能在万军阵前洞察人心的无想心域,如今尽数倾注在这方寸沙盘之上。若道有始终,这或许便是至诚之道最好的归宿。
院墙内突然卷起一阵金黄色的雨。秦烈焰正在练刀,赤色长刀划破空气时带起的劲风,将老桂树上初绽的桂花扫落如雨。她今日练的是新悟出的流火式,刀光过处,桂花不是飘落而是迸溅,每一朵都带着破空之声。
收势时腕要沉三分。沈青棠的声音从药圃边传来。她正在翻晒药材,手指拂过一筐陈皮时微微一顿。那些橘皮蜷缩如婴儿的拳头,颜色已近深褐——这是永乐十三年的冬橘制成的陈皮,距北疆那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大战,已整整三年。
辛诚抬头望向庭院。秦烈焰闻声调整姿势,刀锋回转时收敛了七分力道,桂花终于得以轻柔飘落。她练刀时不束发,赤红的长发在身后飞扬,与金黄的桂雨交织成绚丽的画卷。
还是青棠姐姐眼厉(青棠是正妻)。秦烈焰收刀轻笑,额间细汗在日光下晶莹闪烁。她如今已梳了妇人髻,但眉宇间的飒爽不减反增。
沈青棠微微一笑,继续分拣药材。她今日穿着月白的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比起秦烈焰的明艳,更添几分沉静。药圃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三七与金银花相邻而植,薄荷的清凉混着艾草的苦香,在院落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辛平被桂花的香气吸引,扭着小身子要往院子里爬。辛诚只得抱起他,走到院中的石凳旁坐下。孩子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小手朝空中乱抓,似乎想握住那些飘旋的桂花。
平儿喜欢这个?秦烈焰挽了个刀花,用刀尖轻轻挑起一朵完整的桂花,递到孩子面前。辛平睁大眼睛,咿呀着伸手去够。
小心刀剑无眼。沈青棠提醒道,手里不停地将当归按品相分装。她总是这样,看似不经意,却时刻关注着每一个细节。
辛诚接过那朵桂花,放在儿子掌心。孩子立即攥紧拳头,花香从指缝间溢出。
无妨,烈焰有分寸。他低头嗅了嗅孩子的发顶,那上面还带着奶香。这是他与秦烈焰的儿子,出生在去年腊月最冷的那天,取名,取天下太平之意。
孩子的降生,仿佛是这个家庭从血火中重生的象征。曾经在战场上交锋的双手,如今最常做的却是抚平婴儿褶皱的衣角。
午后的阳光透过桂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秦烈焰练完刀,随手将长刀倚在石桌旁,接过辛平抱在怀里。孩子似乎极喜欢她身上的气息,小手抓着她的衣襟,咿咿呀呀地说着无人能懂的童语。
今日的刀法如何?她转头问辛诚,眼睛亮晶晶的,仍如少女时期那般期待着评价。
精进不少。辛诚微笑,流火式的杀意太重,收势时若能再柔三分,便臻化境了。
秦烈焰挑眉:你一个书生,倒点评起我的刀法来了?
他虽不习武,眼力却比谁都毒。沈青棠端着药茶走来,轻轻放在石桌上。茶汤澄澈,飘着淡淡的菊花香。上月你与凌云切磋时,不也是他看出了秋水剑法的破绽?
想起那个比试的午后,秦烈焰不由莞尔。那时凌云来访,说起新悟的剑招,两人便在院中切磋。辛诚只在一旁观战,却在关键时刻点出凌云剑势中一个极隐蔽的破绽,让在场众人都惊讶不已。
那也是多亏了无想心域。辛诚轻啜一口药茶,目光投向远方的稻田。这三年来,他鲜少动用这份能力,偶一为之,也多是用于体察农事、调解乡里纠纷。昔日能洞悉万军情绪的心域,如今最常感知的,是稻穗抽浆的声音,是春蚕食叶的细响。
辛平在母亲怀里不安分地扭动,小手伸向石桌上的一件物什——那是孩子抓周时紧握不放的两样东西:一截断箭,一束稻穗。断箭的箭杆上,刻着一个清晰的字。
秦烈焰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神色微黯。那截断箭是陈潇当年所赠,原是一对,另一支随他消失在那个雨夜。稻穗则是辛诚从北疆带回的种子,如今已在江南培育成功,亩产增了三成。
平儿似乎特别喜欢这两样东西。她轻声说,用手指梳理儿子细软的头发。
沈青棠也望过来,目光在断箭上停留片刻:陈潇若知道平儿抓周时选了这个,不知会作何感想。
院中一时寂静,只有风吹过药圃的沙沙声。这三年来,陈潇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只有偶尔传来的关于新式农具、改良水车的消息,暗示着他可能还在某个角落,继续着他的研究。
辛诚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翻开最新的一页,上面工整地记录着辛平近期的成长:六月又三天,能坐稳,喜抓桂花。册子的扉页,题着平儿成长记五个字。
今日该教他认字了。他放下茶盏,从秦烈焰怀中接过孩子,重新走向沙盘。
夕阳西斜时,三人才带着孩子回到屋内。宅子是典型的江南民居,白墙黛瓦,庭院深深。最特别的是书房,三面墙都是书架,另一面却开着巨大的窗,正对着后院的荷塘。
辛诚将睡着的辛平安置在摇篮里,轻轻摇着。秦烈焰在整理刀架,将今日用过的长刀细细擦拭后挂回原处。沈青棠则在核对药柜里的存货,在账本上记下需要补给的药材。
三七不多了,明日我去趟药市。她说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我陪你同去。秦烈焰接话,正好打造几把新飞刀。
辛诚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房一角。那里摆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面装着北疆之战的遗物——郡王临终的诅咒、龙炮的碎片、还有他这些年来写下的各种笔记。
晚膳很简单:清蒸鲈鱼、菱角炒百合、桂花藕粉圆子,都是江南时令菜色。秦烈焰吃得快,但仍保持着军中养成的规矩,碗筷摆放得一丝不苟。沈青棠细嚼慢咽,不时给辛诚夹菜,提醒他多吃些。
今日收到凌云的来信。饭至半酣,沈青棠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他说草原今年水草丰美,阿古娜的可汗之位越发稳固了。
辛诚接过信细细阅读,唇角泛起笑意: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报喜不报忧。信里只字未提边境的摩擦。
你怎知他没说真话?秦烈焰好奇地问。
信纸有特殊的熏香,是阿古娜部落遇险时才会用的求救信号。辛诚将信纸凑到灯下,虽然很淡,但还是能闻到。
沈青棠接过信纸轻轻一嗅,点头道:狼烟草的味道。看来草原局势并不如信中说的那般太平。
需要去一趟吗?秦烈焰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刀柄,这是她备战时的习惯动作。
辛诚摇头:凌云既然选择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就是不希望我们插手。况且...他看向摇篮中熟睡的儿子,现在我们有更需要守护的东西。
夜深时分,宅院终于彻底安静下来。辛诚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日记。墨是新磨的,带着松烟的香气。
永乐十六年五月初七,平儿已能坐稳。今日教他认字,虽懵懂,却学得认真。烈焰刀法精进,青棠药圃丰收。江南今岁风调雨顺,稻穗饱满如珠。
写到这里,他停笔沉思。窗外蛙声阵阵,荷香随风潜入。这般太平景象,是三年前的他不敢想象的。
突然,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毫无征兆地,龙炮的轰鸣再次在脑海中炸响,伴随着郡王临死前凄厉的诅咒:朱棣!你打开了一个盒子!一个注定吞噬一切的盒子!
他扶住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这三年来,这样的噩梦始终如影随形。那些被龙炮化为焦土的画面,那些在战火中消逝的生命,常常在他最放松的时刻突袭而来。
战争的创伤从未真正愈合。它们潜伏在记忆的深渊,随时准备撕开安宁的假面。
深吸一口气,他继续写道:京中消息,龙炮营已有三月未报动向。据商旅传言,北疆似有异动。李寻欢应已抵达漠北,但愿...
写到这里,他戛然而止,将后半句话涂成墨团。有些事,即便在日记中也不能留下痕迹。
爹爹...
微弱的呼唤让他回过神来。不知何时,辛平已经醒了,正扶着摇篮边缘,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
他急忙起身,将儿子抱在怀里。孩子的小手立即抓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胸前。这一刻,所有的噩梦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怀中这个温热的小生命。
怎么醒了?他轻声问,轻拍儿子的背。
辛平不会回答,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指,仿佛这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看着儿子信赖的眼神,辛诚的唇角终于扬起真心的笑意。
他将孩子抱到窗前,指着夜空中的星辰:看,那是北斗,指引方向。那是牛郎织女星,隔着银河相望...
孩子在父亲温柔的讲述中渐渐合上眼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辛诚却毫无睡意,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月过中天。
秦烈焰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披着一件外衣:还不睡?
就来了。他轻声应道,最后望了一眼夜空。繁星点点,仿佛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大地。
他将睡熟的儿子轻轻放回摇篮,盖好薄被。在转身离开前,他的手指无意间拂过那截刻着字的断箭。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箭杆的那个字上,明明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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