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将歇未歇,空气里饱含着水汽,连檐下的蛛网都缀着晶莹的露珠。辛诚正在书房校对《江南农事考》的最后一卷,忽然听见前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秦烈焰提着刀从后院转出,与从药房出来的沈青棠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三年来,这般急促的敲门声往往意味着不寻常的消息。
来的是杭州知府赵文渊,官袍下摆溅满了泥点,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他顾不得擦拭额角的汗珠,从袖中取出一卷塘报。
辛大人,朝廷的捷报。赵知府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紧绷,陛下亲征东海,大获全胜。
辛诚接过塘报,目光掠过那些华丽的辞藻:...蛮夷不识王化,负隅顽抗...天兵携龙炮之威,犁庭扫穴...
秦烈焰凑过来看,眉头渐渐蹙起:东海?哪个岛国?
扶桑之东,有岛国不臣赵知府压低声音,水师半月前返航,带回的战利品装满十艘福船。
沈青棠轻轻展开塘报的附页,上面记录着缴获的物资:金银、珊瑚、珍珠...她的目光在生口二千四个字上停留良久。
这是什么意思?她指着那两个字问。
赵知府避开了她的目光:就是...俘虏。
辛诚的指尖在塘报边缘摩挲,无想心域让他感知到文字背后汹涌的血腥气。他翻到最后一页,在犄角旮旯里发现一行小字:迁闽浙民户三千充边,赐耕牛、稻种。
迁民充边...他喃喃自语,眼前仿佛看见江南的农民被强行迁往陌生的岛屿,在焦土之上重建家园的景象。
战争的胜利从来不只是刀剑的较量,更是人口的争夺、文化的侵蚀。龙炮轰开的不仅是城墙,还有千百年来的生活轨迹。
当夜,辛诚独自来到城中最热闹的酒馆望海楼。这里是水手、商贾聚集之地,总能听到最新鲜的海外见闻。
角落里有几个衣衫褴褛的水手正在喝酒,他们的船帆上还留着焦黑的破洞。
...整个岛都在燃烧。一个独眼老水手灌下一大口酒,那些铁船喷着火雷,山崩地裂啊...
另一个年轻水手显然还未从惊恐中恢复,手指不停颤抖:我亲眼看见...海边礁石都染红了,像是被血泡过。
幸存的人呢?邻桌的商人好奇地问。
老水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龙炮过后,活下来的也差不多了。他压低声音,好些人耳朵里爬出红蚯蚓...那是被炮声震烂了耳膜。
辛诚的酒杯停在半空。他想起北疆之战时,被龙炮震聋的士兵耳孔流血的模样。那时军医说过,这是内耳尽碎的症状,终身难愈。
最惨的是那些孩子...年轻水手突然哽咽,有个女娃背着她弟弟逃命,弟弟后背嵌满了珊瑚碎片...像星星一样...
酒馆里一时寂静,只听见酒保擦拭酒杯的声响。
次日清晨,辛诚在书房窗前发现了一只垂死的海鸥。它挣扎着,喙间衔着一片烧焦的布料——那是某种异国服饰的碎片,上面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
沈青棠小心地检查了那片布料:是海岛特产的芭蕉纤维,用茜草染过色。
秦烈焰用手指捻了捻布料边缘:这焦痕...是极高温的火器所致。
海鸥在辛诚掌心最后抽搐了一下,不动了。它的眼睛还圆睁着,倒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琉球群岛,陈潇正站在一片狼藉的海滩上。
海浪将破碎的船板、焦黑的尸体一遍遍推上岸边。他弯腰拾起半截焦木,认出这是岛民祭祀用的神杖。
先生,这里还有个活口!随行的土着向导喊道。
陈潇快步走去,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趴在海滩上,后背密密麻麻嵌满了珊瑚碎屑。那些尖锐的碎片在朝阳下闪着诡异的光,真如星辰般布满了孩子瘦弱的脊背。
别动他。陈潇阻止了想要施救的向导,这些碎片已经刺入肺腑,强行取出会立刻要了他的命。
他蹲下身,用帕子蘸了清水,轻轻擦拭孩子额头的伤口。男孩微微睁眼,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串陌生的音节。
向导翻译道:他在问...为什么天神来惩罚他们...
陈潇的手僵在半空。他想起另一个时空中,这个岛国应该还要再过两百年才会遭遇外敌的入侵。龙炮的出现,让历史的轨迹彻底偏离。
历史终究还是改变了吗...他喃喃自语,海风将他的话语吹散在咸腥的空气里。
男孩在他怀中渐渐停止了呼吸。陈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注意到孩子掌心还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贝壳玩偶。
回到暂住的茅屋,陈潇展开一张海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龙炮的射程、航线和已知的轰炸点。他在琉球群岛的位置画了一个叉,笔尖几乎戳破纸张。
先生,接下来去哪?向导问。
陈潇的目光投向西方:去一个能阻止更多悲剧的地方。
而在杭州的辛府,辛诚正对着海图出神。秦烈焰无声地走进书房,将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
你一夜未睡。她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辛诚指着海图上新标注的点:龙炮的射程比三年前又远了十里。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五年,所有沿海国度都将纳入射程。
沈青棠端着早膳进来,听见这话轻轻放下食盒:昨日赵知府说,朝廷正在征集懂得海外语言的文人。
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新一轮的殖民即将开始。
辛平在摇篮里发出咿呀声,小手伸向父亲。辛诚抱起儿子,感受着那温热的体温。
平儿,爹爹该怎么做?他轻声问,不知是在问怀中的幼儿,还是在问自己的内心。
秦烈焰的指节按在刀柄上发白:要不我去一趟京城,找凌云打听消息?
不可。沈青棠立即反对,陛下对武林人士本就猜忌,此时进京无异于自投罗网。
辛诚的目光落在窗外。又一只海鸥掠过天空,这次它没有停留,径直向北方飞去。
他说,等李寻欢的消息。
午后,辛诚来到城外的稻田。新培育的稻种长势喜人,稻穗低垂,泛着金黄的光泽。老农看见他,乐呵呵地捧来一把新米:
辛大人您看,这稻米比往年饱满多了。
辛诚捻起几粒米,米香扑鼻。若是太平年月,这般丰收该让多少人家免受饥馑之苦。
听说朝廷要迁民去海外?老农突然压低声音,我家老三被列在名册上了...
辛诚动作一顿:何时的事?
就前天来的公文。老农愁容满面,说是去什么...蓬莱仙岛,可谁不知道那是打仗刚过的地方...
回到府中,辛诚立即修书数封。一封给凌云,询问边关局势;一封给旧日同僚,打听迁民详情;最后一封只有寥寥数字:海外凶险,早作打算。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登上小楼。东南方向的海面平静无波,但他仿佛能听见龙炮的轰鸣穿越千山万水而来。
秦烈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平儿睡了,一直在找你。
让他习惯没有爹爹的日子,未必是坏事。辛诚的声音很轻。
你说什么傻话。秦烈焰握住他的手,掌心有常年练刀留下的薄茧,我们是一家人。
沈青棠也走上小楼,手里端着安神茶:赵知府又派人来了,说是朝廷要编纂《四海舆地志》,想请你去主持。
这是试探。辛诚接过茶盏,陛下想知道我对东征的态度。
月光下,三个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荷塘里的青蛙突然停止了鸣叫,仿佛也感知到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次日,辛诚在日记上写下:
海那边血色弥漫,龙炮声犹在耳。
平儿今日学会翻身,烈焰教他认刀,青棠制止。
愿这稻香,能盖过远方的焦土气。
笔尖在二字上停留太久,墨迹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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