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函谷关,东南官道上的景色渐渐不同。山川从雄浑变得秀润,空气也湿润起来。韩护院率领的南下队伍,扮作投亲的流民和结伴的小商贩,分散成几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前行。
旅途的艰辛远超这些大多久居关中的人的想象。夏季的暴雨说来就来,道路泥泞难行;经过一些山区,蚊虫肆虐,几个体弱的孩童已经发了低热;盘查的关隘虽未特意为难,但每一次停下接受询问,都让人心头紧绷。
“韩头儿,前面就是颍川郡地界了,听说这一带……不太太平。”一个年轻的账房先生凑到韩护院身边,低声道。他姓方,是这批人里少数识文断字、心思活络的。
韩护院,本名韩川,面容粗犷,眼神却锐利。他看了看前方郁郁葱葱的山林,又回头望了望拖成长蛇状、脸上带着疲惫与不安的队伍,沉声道:“让大家打起精神,跟紧些。过了前面那个山坳,有个小驿亭,我们在那里歇脚,补充些饮水。”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山道蜿蜒,两旁林木茂密,正值午后,蝉鸣嘶哑,更添几分燥热与寂静。
突然,前方探路的两个年轻伙计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色煞白:“韩、韩头儿!前面……前面有死人!路中间,还有林子边!”
韩川心头一凛,立刻示意队伍停下,将妇孺围在中间,自己带着几个有武艺的汉子握紧藏在行李中的短棍柴刀,小心向前摸去。
转过一个弯道,惨状映入眼帘。几辆破损的牛车歪倒在路旁,货物撒了一地,七八具尸体横陈,看穿着像是行商和护卫,血迹已经发黑,引来成群苍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腐臭。
“是劫道的!”一个曾走过镖的汉子低呼,“看伤口,狠辣利落,不是普通毛贼。”
韩川蹲下身,仔细查看痕迹。尸体被翻动过,值钱东西显然被搜刮一空。脚印杂乱,通向密林深处,看来匪徒得手后并未远遁。
“快,退回刚才经过的那片开阔地!”韩川当机立断。留在这里太危险,匪徒可能还在附近。
队伍慌忙后撤,妇孺们吓得面无人色,孩子忍不住哭出声,又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好不容易退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地,韩川立刻安排人手警戒,同时清点人数物资。
“韩头儿,孙家的小子发热更厉害了,一直说胡话……”负责照看病患的孙娘子焦急地跑来。
祸不单行。韩川眉头紧锁。前有疑似匪徒,后有病患,队伍士气低落。
“方先生,你带两个人,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村落或者可以藏身的地方,记住,小心为上,不可走远。”韩川吩咐方账房,又转头对众人道,“大家别慌!咱们人多,只要不分散,匪徒未必敢动。先把生病的孩子照顾好,生火做饭,补充体力!”
他的镇定感染了众人。男人们拿起棍棒在四周巡逻,女人们开始生火造饭,照顾孩子。韩川则和几个老成的一起,将重要的铁器、钱帛和文书资料,埋藏在河滩一处隐蔽的石头下。
夜幕降临,河滩上燃起几堆篝火。火光能驱散一些野兽,也带来一些安全感,但同时也可能暴露位置。韩川不敢大意,安排了双岗守夜。
方账房带着人回来了,脸色发白:“韩头儿,往东五里有个荒废的土围子,像是以前驻军留下的,破败得厉害,但围墙还算完整,比在这河滩上强。只是……我们在附近发现了新鲜的马蹄印和人的脚印,方向也是往那边去的。”
匪徒也可能看中了那个土围子!韩川心念急转。去,可能撞上;不去,在这河滩过夜,若遇袭击,无险可守。
“收拾东西,连夜去土围子!”韩川咬牙道,“动静小点,把火灭了。到了那边,如果里面有人,咱们就在外围找个隐蔽处扎营。如果没人,立刻进去,堵死大门!”
这本就是一场豪赌。可行走江湖,世事本就难有万全之策。
队伍在黑暗中沉默地移动,只有压抑的喘息和脚步摩擦草叶的沙沙声。生病的孩童被紧紧抱在怀里,用布条堵住嘴以防哭闹。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时辰后,破败的土围子黑黢黢的轮廓出现在月光下。围墙塌了几处,但主体还在,像一头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韩川示意队伍停下,自己带着两个最机敏的汉子,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摸近。土围子里一片死寂,大门虚掩。他们侧耳倾听片刻,又小心推开一条缝观察——里面空空荡荡,只有残破的屋架和丛生的荒草,并无活人气息。
“快!进来!”韩川低喝。
队伍迅速涌入。男人们立刻用能找到的石头、木料堵住大门和几处明显的缺口。妇孺们躲进相对完整的几间破屋里。韩川爬上残缺的墙头,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黑暗。
一夜无话。
天蒙蒙亮时,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和人语。韩川心中一紧,示意所有人噤声,躲藏好。
一小队约莫十几人的骑手出现在土围子外的道路上,衣衫杂乱,携带刀弓,正是匪徒模样。他们在土围子附近徘徊了一阵,对着围墙指指点点,似乎有些犹豫。最终,或许是觉得攻打这破地方不值当,或许是有别的目标,他们骂骂咧咧地策马离开了。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土围子里的人才松了口气,许多人瘫软在地,后怕不已。
“韩头儿,咱们……还走吗?”方账房声音有些发颤。
韩川看着惊魂未定的众人,又看看外面恢复平静的晨光,缓缓摇头:“今天不走了。就在这里休整。派人轮流上墙了望。孙娘子,全力救治病人。其他人,检查围墙,把缺口堵得更牢些。咱们……得把这土围子,变成咱们的堡垒,至少是临时的。”
他意识到,南下的路,比想象中更凶险。单纯的赶路不行了,他们需要更强的组织、更严的纪律,甚至需要一定的自卫和战斗准备。主家(阿娇和馆陶公主)交给他的,不只是一群移民,更可能是一份需要在险恶环境中生存并完成使命的重担。
在土围子里,他们停留了三天。孩子的烧退了,围墙被加固,队伍也重新编组,明确了分工和守夜纪律。韩川甚至带着几个有经验的汉子,在附近设置了一些简单的陷阱和预警装置。
第四天清晨,队伍再次上路。每个人的脸上都少了几分初时的懵懂与侥幸,多了几分警惕与坚毅。他们不再是简单的迁徙者,而是在危机中初步凝聚起来的团体。
消息辗转传回长安,已是半月之后。
馆陶公主府密室,吴媪低声向阿娇禀报:“……途中遇匪,幸韩川处置得当,无人伤亡,物资亦无大损。队伍在颍川废弃土围休整数日,现已重新上路,预计再有月余可抵会稽。韩川传回口信:路途险恶,建议后续人员分批更小,行踪更隐,且需配备少量真正可用的武器防身。”
阿娇听完,沉默良久。她知道路上不会太平,但真正听到伤亡风险,心头还是一紧。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信赖她(和窦家)才踏上这条前途未卜的路。
“母亲和窦老夫人那边怎么说?”她问。
“长公主和老夫人的意思,是韩川所虑有理。后续人员遣派,会更为谨慎。武器……已在暗中筹措,会设法混在商货中分批运送。只是如此一来,速度会慢许多,花费也会大增。”
“安全第一,速度慢些无妨。”阿娇果断道,“花费不是问题,我会从私用里拨一部分。告诉母亲和窦老夫人,宁可慢,宁可少,也要确保人平安抵达,且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牵连到我们的把柄。”
“是。”吴媪应下,又道,“还有一事。窦老夫人通过南边的关系隐约听说,严助太守最近似乎对沿海一些‘来历不明’但组织性颇强的流民团体,有所留意。不过目前还未有具体动作。”
阿娇心头微凛。严助不是庸才,她们的举动再隐蔽,时间久了,难免留下痕迹。必须让韩川他们更加小心,融入当地,或者……寻找更偏远、官府力量更薄弱的地方落脚。
“传信给韩川,抵达后,若无绝对把握,勿与大股流民或当地势力过于密切接触。可化整为零,分散至更偏僻的海湾或小岛,以家庭为单位,先求生存融入。联络方式,务必隐秘再隐秘。”
“奴婢明白。”
吴媪退下后,阿娇走到窗边。盛夏的阳光炽烈,她却感到一丝寒意。布局东南,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既要向前,又要时刻警惕冰层下的暗流与裂缝。
北方战云密布,东南暗潮潜涌,后宫孕育着新的变数。她手中的线越放越长,掌控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轻轻吸了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有应对一切挑战的准备和智慧。
韩川他们的遭遇,是一次警醒,也是一次锤炼。真正的根基,往往需要在风雨甚至血火中,才能扎得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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