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郎机商人卡洛斯的正式合作文书，在三日后由里希特亲自送到了王府。文书以汉文和一种曲里拐弯的文字并列书写，盖着卡洛斯商行的火漆印。内容与之前口头商议的大体一致，但条款更为具体：希望首批订购“云锦纹”布料五百匹，帆布三百匹，并诚挚邀请王明柱派遣匠师，赴其指定的南方港口城市“濠镜”，指导建立织坊，愿以技术顾问费及未来利润分成作为酬谢，并承诺保障匠师安全往返。
王明柱在书房仔细阅读了这份文书。周婉娘坐在一旁，面前摊开着算盘和纸笔，已然开始核算首批订单的原料、人工与利润。
“相公，单就这布匹买卖而言，利颇厚。”周婉娘拨完最后一颗算珠，抬头道，“尤其是帆布，他们给价高出市价两成。只是这派遣匠师一事……”
王明柱放下文书，沉吟道：“匠师是绝不能轻易派出的。一则远赴重洋，安危难料；二则技术外流，遗患无穷。但完全拒绝，又恐断了这条新辟的商路。”
“或许，可以折中。”周婉娘思忖片刻，道，“我们不派匠师，但可以出售部分特定型号、非核心的织机部件，或提供详细的组装图纸，并附上操作养护手册。同时，在契约中必须写明，此仅为特定批次布料生产之辅助，我王家保留所有核心改进技术与最终解释权。他们若想获得后续支持或新机型，需另行洽谈。”
王婉柱眼睛一亮：“此法甚好！既满足了他们扩大生产的短期需求，又保住了我们的根本。而且，出售部件和图纸本身也是一笔收入。”他现代的灵魂立刻联想到“技术授权”和“设备出口”的模式。
“只是这契约条款，需拟得极其严谨，最好能寻个精通番文又熟知商事律法的人把关，以免文字歧义，日后扯皮。”周婉娘补充道，她经商多年，深知契约的重要性。
“人选倒是有一个。”王明柱想起一人，“工部崔侍郎曾提过，其有一远房侄儿，早年随船出海，通晓数种番文，后因伤病还乡，如今在京城做些抄写翻译的营生，为人据说颇为本分。或可请崔侍郎引荐。”
“如此甚好。”周婉娘点头。
事关重大，王明柱觉得需与家人通个气。晚膳后，他让丫鬟请了各房姨娘到花厅小坐，王老抠和王大娘也在。
王明柱将卡洛斯的合作意向，以及他与周婉娘商量的初步对策，简要说了。厅内一时安静下来。
林红缨最先开口，眉头蹙着：“相公，那些番邦人可靠吗？咱们的东西好，他们想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便是！干嘛非要咱们的织机图纸？我看没安好心！再说那什么濠镜，听都没听过，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咱们的人去了被扣下怎么办？”她心直口快，顾虑也直接。
芸娘轻轻拉了拉翠儿的袖子，翠儿会意，小声道：“三姐姐，那卡洛斯先生看着……不像坏人。里希特先生不也和咱们做了很久生意了吗？或许他们真的只是觉得咱们的织机好，想学着用呢？”她年纪小，对海外充满好奇，也更容易接受陌生人。
芸娘则更细致些，柔声道：“相公，大姐姐，若只是出售部分部件和图纸，是否需将其中关键之处做些……改动？既让他们能用，又不至全然仿了去？妾身从前见有些绣谱，关键的针法步骤也是秘而不宣的。”
王明柱赞许地看了芸娘一眼，这倒是个细腻的想法，类似于设置技术壁垒或保留核心参数。
秋菊（柳青黛）安静地坐在角落，此时忽然轻声开口道：“海外植物繁多，或有奇异特性。若真派人去，或可留意当地是否有特殊染料或纤维作物。”她话不多，却总能切中要害。
梅香温婉地附和：“五妹妹说得是。海外瘴疠之地，若真需派人，务必备好常用的驱瘴防疫药材。”
王老抠听得云里雾里，但见儿子媳妇们讨论得认真，便拍板道：“大柱啊，你如今是当家人，见识比爹广。这事你琢磨着办，总之一条，不能亏了自家，也不能让家里人去冒险！”
王大娘则念叨着：“平安是福，平安是福。”
一直沉默的四太太苏静蓉，此时抬眼看向王明柱，平静道：“相公，那卡洛斯及其随从在京城的行止，妾身会继续留意。濠镜之地，亦可设法打听。”
王明柱心中温暖，他知道苏静蓉这是在用她的方式提供支持。
“诸位的意思，我都明白了。”王明柱总结道，“此事利大，险亦存。我的打算是：布匹订单可以接，而且要保证质量，打响名头。匠师不派，但可按婉娘和芸娘所言，出售特定部件与基础图纸，契约务必严谨。同时，设法多收集海外及濠镜信息。眼下，先请崔侍郎引荐那位通晓番文的先生，将合作文书仔细斟酌翻译，拟定我方契约草案。”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稳：“王家走到今日不易，需步步为营。然机遇在前，亦不可畏缩不前。只要我们一家人同心同德，谨慎谋划，定能趋利避害。”
周婉娘颔首：“相公所言甚是。”
林红缨虽仍有疑虑，但见王明柱已有周全考虑，便也不再反对，只道：“那相公可得把契约攥紧了！若他们敢耍花样，我第一个不答应！”
事情就此初步定下。各房姨娘各自回院，心中对这件新鲜事都有了些许底，也隐隐生出些对更广阔天地的朦胧期待。
次日，王明柱便去拜会了崔侍郎，委婉提出想请其引荐那位通晓番文的侄儿。崔侍郎欣然应允，很快便安排两人在崔府见了面。
崔侍郎的侄儿名叫崔琰，年约三十，面容清瘦，略带病容，但眼神清澈，言谈举止颇有章法。他确实通晓佛郎机文、红毛番文等数种海外文字，对海外商事律例也略有涉猎。看了卡洛斯的文书和王明柱的初步想法后，他沉吟道：“王少爷此策颇为稳妥。出售部件与基础图纸，既可获利，亦可控风险。只是这契约……确需字斟句酌。佛郎机商贾狡黠者众，其律例与我朝亦有不同，在下愿尽力协助，逐条推敲，务必使其无懈可击。”
得了崔琰的助力，王明柱心中更定。他将与卡洛斯进一步谈判、拟定契约细节之事，交由周婉娘总揽，福伯和崔琰从旁协助。自己则将更多精力放回工坊生产与内部管理上。
他知道，与卡洛斯的合作，无论成败，都将是王家走向更广阔世界的关键一步。他必须确保，迈出这一步时，脚下的根基是牢固的，身后的家人是安心的。而前方的风浪，他自会小心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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