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的夜探失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却又在某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下，很快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
次日，工坊内外戒备明显加强。林红缨亲自带人，以“昨夜遭贼，加强巡查”为名，对工坊所有角落，尤其是存放备用机括的屋子和水轮驱动区域，进行了彻底的检查，增设了数处隐蔽的绊索和警铃。那个被赵三碰倒的杂物堆也被仔细清理，未发现其他可疑物品。
然而，赵三本人，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他赁居的那间小屋，人去楼空，只留下几件粗布衣物和些许生活用品，再无他物。林红缨派去监视铁匠铺的人回禀，那家铺子自昨夜后便大门紧闭，今日也未见开张，敲门无人应答。翻墙进去查看，里面空空如也，炉火早熄，工具散落，像是匆忙撤离，连那瘸腿铺主也不知所踪。
“跑了。”林红缨愤愤地一拳捶在书案上，“这伙人，滑溜得很！”
王明柱神色却未见太多意外。对方行事如此周密，一击不中即刻远遁，本就是预料之中的反应。他更在意的是对方留下的线索，以及这“断线”本身所传递的信息。
“那截衣襟和粉末，秋菊可验过了？”王明柱问。
周婉娘点头：“秋菊妹妹看过了。衣料是市面上常见的粗棉布，无特殊印记。但那黄色粉末，确是西南山地一种特有的‘鬼椒’研磨后混合了石灰和少许硫磺，气味辛辣刺鼻，兼具迷眼、呛咳之效，在山民猎户中偶有使用，京中罕见。”
“又是西南。”王明柱目光微冷，“赵三的目标明确，就是备用机括。这说明我们放出的消息，他们不仅收到了，而且很重视。甚至可能……他们原本的目标就包含这一块。昨夜失败，他们立刻断尾求生，说明其组织严密，且很可能……在京城还有别的据点或接应。”
苏静蓉的声音从角落阴影中传来，平淡无波：“盯梢听竹苑的人回报，那西南客商自进入后，至今未曾露面。但今日清晨，有一辆运送菜蔬的板车进入别院，出来时，车夫换了人，身形与进去时略有不同，且板车负重似乎轻了许多。我们的人跟了一段，那板车在城中绕了几圈，最终消失在东市的人流中，未能继续追踪。”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王明柱冷笑，“看来，这听竹苑即便不是老巢，也是重要的中转窝点。那个韩举人，恐怕未必全然无辜。”
福伯此时也来禀报：“少爷，老奴查了韩文远近半年的账目往来和交际。此人表面清贫，守着祖产度日，但暗地里通过几家不同的商号，陆续收进过几笔来历不明的款项，数额不算巨大，但足够他维持远超表面的体面生活。与他来往的文友中，有个姓孟的落魄书生，据说是滇南人士，半年前来京，与韩文远过从甚密，但月前忽然离京，不知所踪。”
滇南！又一个西南关联！
线索似乎愈发清晰地指向西南方向，但幕后之人的具体身份和最终目的，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是为财？为技术？还是……有更深的政治图谋？
“对方连续失手，又暴露了赵三和铁匠铺两条线，短期内应该会蛰伏更深。”王明柱分析道，“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放弃了。相反，他们可能会调整策略，或者启用更深、更隐蔽的棋子。我们不能松懈，但也不必过度紧张，自乱阵脚。”
他看向周婉娘：“婉娘，工坊生产照旧，对外就说昨夜进了个小毛贼，已被惊走，无甚损失。招募工匠之事，可以暂缓，但不必明言停止。与卡洛斯的追加订单，按议定的抓紧准备，这是明面上的正事，不能耽搁。”
“妾身明白。”周婉娘应下。
“红缨，”王明柱又看向林红缨，“护卫不能松，尤其要防着对方狗急跳墙，硬闯或纵火。可以安排几组人手，在工坊和府邸外围更远的街道巷口轮值，扩大警戒范围。另外，赵三和那铁匠铺主的画像，让衙门里相熟的人帮忙留意，但不必大张旗鼓。”
“是！”
“静蓉，”王明柱最后道，“听竹苑那边，继续盯着，但不必靠太近，以防对方有反制手段。重点查那个姓孟的滇南书生去向，以及韩文远资金往来的最终源头。还有……百宝轩那边，也留意是否有新的动静。”
“是。”
众人领命而去。王明柱独坐片刻，起身去了后园散心。连日的筹谋与暗斗，虽未伤筋动骨，却也耗费心神。
园中，芸娘和翠儿正与文娘子在凉亭里，面前摆着几个小染缸和一堆试染的布条，三人低声讨论着，神情专注。秋菊蹲在药圃边，侍弄着那几株移栽的变异药菊。梅香则在不远处指挥着小丫鬟晾晒新收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看到王明柱，芸娘和翠儿连忙起身。文娘子也颔首致意。
“相公。”
“相公。”
“在试染新色？”王明柱走近，看着染缸里或深或浅、带着独特光泽的紫色、金棕色液体，有些讶异，“这是……用那菊花染的？”
芸娘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回相公，是。秋菊妹妹帮我们萃取了花汁，试了几种不同的媒染剂，有些颜色竟意外地鲜亮且不易褪。尤其是这深紫染出的丝线，在光下泛着隐隐金光，很是特别。”
翠儿拿起一小缕染好的丝线，献宝似的递过来：“相公您看！我们叫它‘金菊紫’，想试着织进新花样里！”
王明柱接过，丝线入手柔滑，颜色确实瑰丽独特，带着一种沉稳华贵的气息。他赞道：“很好！颜色独特，便是优势。你们与文娘子大胆尝试，若能稳定工艺，这‘金菊紫’或许能成为我王记又一特色。”
得到肯定，两女眼中都闪着欣喜的光。文娘子也微笑道：“王少爷说的是。织物之美，首在原料与色彩。若能开辟独有的染法，便是立了一技之长。”
王明柱又看了看秋菊侍弄的药菊，那植株长势良好，叶片边缘的紫色愈发明显。“秋菊，这药菊看来适应得不错。”
秋菊直起身，擦了擦手，清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药性未失，花色亦稳。或可扩大栽种。”
简单的话语，却透着踏实。王明柱心中微暖。即便外有风雨，家中这些专注于各自领域、默默耕耘的家人，总能给他带来安定的力量。
离开后园，他信步走向爹和后娘的小院。王老抠正躺在藤椅上晒着秋阳打盹，王大娘在一旁做着针线。见到儿子，老两口自然又是一番关切询问，王明柱只拣些轻松的话应付过去，陪着说了会儿家常。
从爹娘院里出来，王明柱感觉心绪平复了许多。他回到书房，重新摊开京城简图，在上面标记着已知的各个点：工坊、王府、听竹苑、百宝轩、已废弃的铁匠铺、赵三的赁居……目光最终落在西南方向上。
断掉的线，未必不能接上。有时候，敌人留下的空白和沉寂，本身也是一种信息。他在“听竹苑”和“百宝轩”上各画了一个圈。或许，该从这两个看似无关、却又都透着蹊跷的地方，再找找突破口了。
他提起笔，开始勾勒一个新的计划。既然对方喜欢藏在暗处，那他就想办法，让光透进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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