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达成,尘埃落定。苗寨西头那几栋闲置的吊脚楼,很快被打扫出来。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相对安稳的“家”。
胡老扁、王雷、柱子、红牡丹、山猫、地鼠(仍需休养)以及赵铁柱留下的八名战士,连同两副担架和一些简陋家当,正式在这里安顿下来。
“家”有了,但“扎根”远非几间空房那么简单。在敌后生存,尤其是要在苗汉文化交织、日军触角若即若离的复杂地带站稳脚跟,需要的是全方位的经营与渗透。王雷和胡老扁分头行动,如同老树的根须,向着土壤深处和四周悄然蔓延。
胡老扁的首要任务,自然是养伤与深化“药盟”的医疗内核。他的外伤在龙阿婆的草药和自身调理下日渐好转,但元气亏损、心脉旧伤的隐患,仍需时日慢慢温补。每日清晨,他都会在溪边打坐调息,练习那套导引术,感受着苗山纯净的灵气缓缓滋养己身。
更多的时间,他泡在了龙阿婆的药楼里。这是一场跨越语言和传统的医学对话。龙阿婆的“医术”更接近古老的“巫医”传统,注重经验传承、万物有灵和“气”的直观感应。她的药柜里没有明确的“性味归经”标签,只有一代代口耳相传的苗语名称和对应病症。但她对每一味草药的生长环境、采集时节、配伍禁忌、乃至炮制火候,都有着近乎本能的精准把握。
胡老扁则带来了相对系统(尽管也饱含经验)的中医理论框架,以及应对日军化学毒剂的初步思路。两人通过岩虎(已能下地走动,对胡老扁感激涕零,自愿充当翻译和助手)磕磕绊绊地交流。
胡老扁拿出从黑风隘带出的、用蜡封存的微量毒物样本(极其小心地保存着),向龙阿婆描述中毒者的症状:萎靡、嗜睡、皮肤溃烂、神经抽搐、脏器衰败。龙阿婆仔细听着,时而凑近那蜡丸(绝不打开)轻嗅,眉头紧锁。
“阴毒,沉疴,坏血,伤魂。” 龙阿婆用苗语词汇描述着她的感知,岩虎尽力翻译着,“像最阴湿的沼泽里泡了百年的腐木发出的毒,又像被雷火劈过、怨气不散的树精作祟……不是山里自然生出的毒。”
她翻找出几样压箱底的“奇药”:一小块颜色漆黑、入手极轻、有焦糊味的雷击木心炭;一团颜色暗红发褐、干硬如石、散发着陈年土腥与奇异甜香的百年棺材菌(据说是从深山洞葬的古老棺木上采得);还有几株叶片呈暗紫色、脉络如血、生长在背阴绝壁上的还魂草(苗语叫“嘎依娜”),据说有吊命奇效,但用量极其苛刻。
“这些东西,沾了天雷地火、生死阴阳的‘极’气。”龙阿婆摩挲着雷击木炭,眼神深邃,“按老辈人的说法,能镇邪祟,破阴毒。但怎么用,用多少,用在人身上是救命还是催命,没人试过对付你说的那种‘外毒’。而且,棺材菌和还魂草,极难得,我这点存货,是寨子传了三代的。”
胡老扁如获至宝,不敢有丝毫轻慢。他没有急于求成,而是先从理论推演和极微量的体外试验开始。他与龙阿婆反复探讨这些“奇物”可能的作用机理(尽管语言不通,但通过病症和药性反推),尝试用中医的“阴阳”、“五行”、“升降浮沉”理论去理解苗医的“极气”、“镇邪”概念。
同时,他指导柱子,用极其微量的毒物样本(溶于大量净水稀释无数倍后),滴在新鲜采摘的草药叶片上,观察反应。又将微量雷击木炭磨成的粉、棺材菌的刮末、还魂草的榨取液,分别与稀释毒水混合,观察颜色、气味、沉淀物的变化。这些试验简陋而危险,但在缺乏现代实验室的条件下,已是他们能做的极限。
医疗研究的根,在小心翼翼的探索中向下扎去。而王雷,则在经营着另一条关乎生存与战斗的“根须”——情报与补给网络。
苗寨头领兑现诺言,派了两个机灵的苗家后生——阿木和岩沙,跟着王雷他们学习简单汉语和山外情况,同时也带领游击队员们熟悉周边地形、苗区风物和隐秘小路。王雷则以这两人为桥梁,开始构建一个以苗寨为中心、辐射周边零星苗汉村落和小型集镇的初级情报网。
他挑选了队伍里两名最沉稳、擅长交际的战士,由阿木和岩沙引路,装扮成收山货的汉人商贩或走方郎中,分批、分路线地走访周边村寨。他们的任务有三:一是宣传日军使用化学毒剂的暴行和简易防范、解毒知识(带着胡老扁编写的通俗小册子);二是暗中打听日伪军的动向、兵力部署、物资运输路线;三是寻找可靠的、愿意以山货药材交换盐铁布匹等紧缺物资的渠道。
这项工作进展缓慢,且充满风险。周边村寨同样对外来者充满警惕,尤其是汉人。有些村寨甚至暗中与山外的日伪维持会有不清不楚的联系。王雷派出的“商队”几次遭遇盘查和冷眼,有一次还差点被当作奸细抓起来,幸得阿木和岩沙用苗语周旋,又亮出少量真正的药材(作为掩护),才得以脱身。
但付出总有回报。半个月后,一条相对稳定的、以物易物的隐蔽渠道,在距离苗寨三十里外的一个汉苗杂居的圩集(非日占区,但有三五个伪军收税)初步建立起来。游击队员们用带来的少量食盐、针线和从苗寨换来的珍贵药材(如天麻、三七),换回了一些急缺的棉花、粗布、火镰和少量铁器。更重要的是,他们从圩集上形形色色的人口中,拼凑出一些有价值的情报:日军在东南方向的主要据点加强了守备,似乎在提防山区反抗力量;有传言说一支“皇军防疫部队”在更西边的某个地方设立了新的“研究站”;此外,关于“神医胡老扁”的悬赏,似乎仍在一些地方贴着,但关注度似乎有所下降——毕竟战乱年代,悬赏告示很快就会被新的通缉令覆盖。
王雷将这些零碎信息仔细记录、分析。他知道,真正的扎根,不仅要能获取情报,还要能消化和运用情报,甚至主动出击,干扰敌人。
目前力量尚弱,主动出击不现实,但预警和防范必须跟上。他与苗寨头领商议,在几个关键的山垭口和通往苗寨的险要处,由苗寨和游击队共同派出暗哨,日夜轮值,建立一套简单的烽火或响箭警报系统。
生活也在适应中慢慢步入一种粗糙的“正轨”。红牡丹带着两名心灵手巧的战士,向苗家妇女学习辨识可食的野蔬、菌类,用换来的粗布缝补衣物,甚至尝试用简陋的工具纺线。
柱子除了协助胡老扁,也带着身体渐好的山猫等人,在苗寨允许的范围内开辟了一小片菜地,种下带来的萝卜、白菜种子,并向苗人学习套猎、捕鱼,补充肉食。
敌后的生活,艰苦,寂寞,充满不确定性。但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努力地让这条刚刚扎下的“根”,变得更坚韧一些。
然而,扎根的过程,从来不会一帆风顺。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正在涌动。
这天傍晚,阿木和岩沙从一次外围侦察回来,脸色有些不对劲。他们向王雷报告,在距离圩集不远的一个偏僻山坳里,发现了几处新鲜的马蹄印和车轮印,还有丢弃的日本香烟盒和压缩饼干包装纸。
痕迹很新,不超过两天。从方向判断,那些人马似乎是在……有目的地向着苗疆深处勘测路线,而非一般的巡逻或运输。
“人数不多,大概七八个,有马有车,不像普通日军小队,倒像是……勘探队或者地图测绘人员。”阿木根据他猎人般的观察力补充道。
测绘队?深入苗疆?王雷心中一凛。鬼子对这片他们一直未能有效控制的山区,突然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兴趣?是想为日后军事行动铺路?还是……另有所图?联想到那个关于“新研究站”的传言,一个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与此同时,苗寨内部也泛起了细微的波澜。胡老扁与龙阿婆日益密切的交流,以及游击队带来的外界信息和物品,不可避免地冲击着寨子固有的平静。
一些年轻人心生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而少数老人则对此忧心忡忡,担心外来的“汉风”会带坏年轻人,引来灾祸。头领的权威虽然能压住明面的反对,但那种隐形的隔阂与焦虑,如同山间的薄雾,悄然弥漫。
扎根敌后,不仅意味着应对外部的枪炮与毒计,也意味着要处理内部的疑虑与磨合。根基扎得越深,触碰到的土壤层面就越复杂。
深夜,胡老扁的吊脚楼里还亮着油灯。他面前摊开着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与龙阿婆探讨的零星心得,以及那些简陋试验的模糊结果。雷击木炭似乎对毒水有一定的吸附和“钝化”作用?棺材菌的提取液与毒水混合后,产生了奇特的絮状沉淀……这些迹象微弱而充满不确定性,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吸引着他全部的思考。
王雷推门进来,带来阿木发现的新情况。
两人对坐,眉头深锁。外部新的威胁迹象,内部尚未完全稳固的信任基础,前路的研究迷雾重重……扎根之路,道阻且长。
“看来,鬼子对这片山,没死心。”王雷沉声道,“我们得做好两手准备。一方面,加强侦察,弄清楚这帮‘勘探队’到底想干什么。另一方面,‘药盟’这边,得加快点步伐,最好能拿出点实实在在的、能帮到苗寨的东西,把根基夯得更实些。”
胡老扁点点头,目光落回笔记本上那些神秘的苗药名称。“龙阿婆说的那些‘奇物’,或许关键。我有个想法……下次圩集,能不能想办法,换回一点明矾和生石灰?我想试试,用它们配合雷击木炭,做成一种更有效的水源净化粉。如果成功,不仅能防鬼子的毒,对苗寨常见的山涧水质问题也有用。这,或许是我们‘药盟’能给出的第一份‘礼物’。”
王雷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实用,能看见效果!我让下次去圩集的人重点换这些东西!”
油灯如豆,映照着两张沉思的脸。窗外,苗山的夜寂静而深沉,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秘密与力量。他们的根,已悄然扎下,虽然纤细,却顽强地向着黑暗与未知的土壤深处,继续探索、延伸。
扎根敌后,是为了汲取养分,更是为了——有朝一日,破土而出,荫蔽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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