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个春秋,也不过是槐树的年轮又往外扩了几圈,把我的脊梁——那根主干,撑得更直了些。
日子像流水账,被这群小崽子过出了滋味。
槐树梢头窜过了屋脊,把半个院子都拢在一片清凉的绿荫底下。
小满不再是那个抱着铁皮青蛙流鼻涕的屁孩了,他个头窜得猛,现在是这帮新来的萝卜头口中的“满老师”。
春日迟迟,日头暖得让人想打瞌睡。
院子里那个扎着羊角辫、才六岁的小丫头,正费劲地踮着脚尖,去摸灶台青砖上那道被烟火熏黑的刻痕。
“老师,这俩字真丑。”小丫头童言无忌,手指头抠着那个歪歪扭扭的“死”字,“是谁写的‘别死’呀?”
小满拿着扫帚停在那儿,腰背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单薄,有了点大人的模样。
他蹲下身,指尖沿着那道深痕走了一遍,动作熟练得像是在抚摸一件传家宝。
“是个差点忘了自己名字的人。”小满笑着说,眼角有了点细纹,“他没教咱们怎么成仙,就教了咱们怎么死皮赖脸地活着。”
小丫头似懂非懂,歪着头问:“那他还在这儿吗?”
小满没急着回,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看向南墙根那块光斑。
这时候正午刚过,阳光不偏不倚,透过树杈投下一道人影。
那是我的影子,十六年来雷打不动,每天只要出太阳,我就准时“上班”晒背。
“在呢。”小满拍了拍手上的灰,“每天都来晒太阳,比我还勤快。”
我听着这话,地底下的根须惬意地舒展了一下。
这小子,嘴皮子利索多了。
惊云这老伙计,是真的老了。
以前它走路带风,一身银毛像披着月光。
现在,那一身毛色灰败得像团旧棉絮,走起路来呼哧带喘,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铁镣。
它最后一次巡完那七个埋着碎陶片的阵眼,步子慢得让人心疼。
回到槐树底下时,它没像往常那样直接趴下,而是费劲地转了两圈,找了个离树根最近、土最软的地方,把那一身百十斤的老骨头卸了下来。
小满端来一碗温热的肉汤,那是特意给它熬的。
惊云没喝。
它那双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小满,然后用那个干裂的鼻子,轻轻推了推碗边。
碗滑到了树根旁——那是我生前最爱坐的位置。
这老东西,临了还在惦记着给我留一口。
当晚月亮大得吓人。
惊云没睡,它一直仰着头,盯着头顶那片星空。
夜深露重,我能感觉到它的体温一点点凉下去,像是一块烧红的炭终于燃尽了。
它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声音极轻,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说:“任务完成,我也歇歇。”
黎明时分,它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不是那种吓人的消散,而是像晨雾一样,化作一道银白色的流光,无声无息地渗进了我的树根里。
那种感觉,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左手终于找回了右手,魂魄里缺的那一块,圆满了。
第二天,槐树向阳的那根新枝上,开出了一朵银色的花。
花瓣晶莹剔透,像雪,却不冷,带着股子老狗身上特有的那种晒过太阳的暖味儿。
摇芽那丫头,现在是个大姑娘了。
她编的那本《听语园纪事》,我偷着“看”过。
封皮上没那些花里胡哨的头衔,就一行字:由那些记得他的人写下。
书里头,没把我写成什么“创始人”或者“救赎者”,通篇只有一个称呼——“一位曾迷路的哥哥”。
每逢清明,她也不让孩子们烧纸磕头搞那套封建迷信。
她带着大伙去井边,指着水面倒映出的一张张红润脸蛋,说:“都照照。看看你们自己长得多壮实,这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有个刚来的小胖墩,看着水里的自己,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说想见见那个哥哥。
摇芽蹲下去,在那小胖墩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柔声说:“傻小子,你心里头觉得暖和的时候,就是他在抱你呢。”
叠梦师这丫头鬼点子最多。
她开了个“睡话学堂”,专门教那帮做噩梦的孩子怎么在梦里找场子。
有个雷雨夜,一个小男孩惊叫着醒来,浑身哆嗦,说梦见掉进了黑漆漆的深渊,怎么喊都没人应。
叠梦师二话不说,披上衣服牵着他的手就进了院子。
雨刚停,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
她指着灶台方向那块斑驳的影子:“怕什么?去找那个晒太阳的人。”
小男孩揉着眼睛看过去。
月光底下,那个投在墙上的影子,轮廓清晰,肩膀宽厚。
风吹树叶动,那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动,看着就像是抬起手,冲这孩子招了招。
“那是谁?”孩子不抖了。
“那是咱家的门神,专门吃噩梦。”叠梦师一本正经地胡扯。
小男孩破涕为笑,回去这一觉睡得呼噜震天响。
打那以后,这就成了病院里的保留节目。
不管是谁做了噩梦,也不用找老师,几个孩子手拉手去院子里“找爷爷晒太阳”,在那个影子里站一会儿,心里就踏实了。
这十六年,从没一个孩子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直到这年深冬。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冻土层都厚了三尺。
小满独自一个人坐在槐树底下,两鬓竟然也染了一点霜白。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而是成了这里的顶梁柱。
他伸手摸了摸身边那个空荡荡的位置,也就是我此刻“坐”着的地方,低声嘀咕:“老陈啊,今儿个可是你第一百个晒太阳纪念日。”
他说得煞有介事,其实就是个也没什么依据的日子,纯粹是想找个由头跟我唠嗑。
话音刚落,厚厚的云层突然裂开一道缝,阳光像把利剑,瞬间破云而出。
整片园区的温度,在这一秒钟内骤然拉升。
地底下的冻土发出“咔咔”的微响,像是在伸懒腰。
被积雪压弯的新芽,硬是顶破了种皮,钻了出来。
一阵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落进了灶膛里。
并没有人点火。
但那枯叶刚一沾着灶灰,“噗”的一声,一簇蓝幽幽的火苗子就这么欢快地跳了起来。
火光映照在灶壁上,那原本杂乱无章的烟灰印记,被火苗一舔,竟然显出了纹路。
横平竖直,分明是个歪歪斜斜、却透着股子倔强劲儿的“安”字。
小满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嘴笑了。
他像小时候那样,抬起手,在膝盖上轻轻拍了三下。
哒,哒,哒。
远处,几个正在扫雪的孩子看见这一幕,兴奋地扔了扫帚跑过来,边跑边喊:“老师!老师!快看,火自己烧起来了!爷爷又显灵啦!”
小满没回头,也没起身。
他只是死死盯着南墙根底下,那个属于我的、十六年来从未缺席的影子。
阳光正好,那个影子轮廓清晰,安静地贴在青砖上,就像一个守诺的老兵。
“知道哩。”小满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发颤,喃喃道,“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只是谁也没注意到,就在这冬日暖阳最盛的一刻,那道投射在青砖上、本该随着日头缓慢移动的影子,边缘处竟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就像是那个影子想要努力从墙上挣脱下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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