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七月，曼谷的雨季正盛，但港口区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
一号泊位，悬挂法国三色旗的货轮“马赛号”正在装载最后一批暹罗香米。蒸汽吊车将一袋袋印着“暹罗皇家特等米”字样的麻包吊进货舱，码头工人在法国监工的注视下整齐码放。空气里弥漫着稻米特有的清香，混杂着雨季特有的潮湿气息。
“五万吨，这是最后一船。”法国贸易公司代表勒布朗核对完清单，在收货单上签下名字，“品质比我们预想的好，尤其是茉莉香米，巴黎的高级餐厅会喜欢的。”
站在他身边的暹罗商务部长那拉提·汶耶拉微笑回应：“这只是开始。如果法国市场需要，下半年我们可以再供应十万吨。”
勒布朗收起钢笔，压低声音：“贵国和美国的事情……我们法国不做评价。但生意是生意。阿尔及利亚的局势让我们的北非粮食供应不稳，我们需要稳定的替代来源。”
“所以我们各取所需。”那拉提语气轻松，“除了大米，我们的热带水果、木薯淀粉也很优质。如果法国有兴趣……”
“我会向巴黎建议。”勒布朗点点头，“另外，关于小型柴油机生产线的谈判，阿尔斯通公司已经同意了技术转让的框架。不过——”他顿了顿，“考虑到目前的国际形势，价格可能会比原计划高百分之十五。”
那拉提面不改色：“可以谈。但我们希望法国能提供出口信贷支持，就像你们给非洲前殖民地的那种条件。”
两人撑着伞走向码头办公楼。雨滴敲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但挡不住码头上热火朝天的装卸作业。从这里望出去，整个曼谷港像一锅煮沸的水：三号码头，英国货轮正在卸载小型机床和纺织机械；五号码头，苏联货轮的吊臂正将一捆捆橡胶装船；八号码头，缅甸来的矿石船在排队等待卸货。
这正是李金唐想要看到的景象：一个被多重贸易网络支撑的港口，一个不再依赖单一市场的经济。
总理府，经济形势分析会。
财政部、商务部、工业部、国家银行的负责人都到齐了。墙上的黑板上写满了最新数据。
财政部长颂奇·汉他威首先汇报：“截至七月底，美国制裁造成的直接出口损失约为三千八百万美元，主要来自橡胶和部分热带水果。但与此同时——”他指向另一组数据，“新增贸易合同总额已经达到五千二百万美元。其中法国大米采购合同一千六百万，英国机械出口合同九百万，苏联橡胶采购合同一千二百万，其余为与缅甸、老挝、柬埔寨的贸易。”
“所以净增长一千四百万？”工业部长巴实确认。
“是的，而且结构更健康。”颂奇继续道，“以前我们对美出口主要是原材料，现在新增贸易中，工业品和加工农产品占比达到百分之三十五。特别是与英国的小型机械合同，包含了技术转让条款，对我们工业升级有帮助。”
商务部的那拉提补充细节：“法国的订单最稳定，他们要求签订三年期供应协议，每年保底采购五万吨大米、两万吨木薯淀粉。价格比美国市场低百分之八，但需求量有保证，而且付款及时——用的是法郎结算，避免了美元波动风险。”
“苏联那边呢？”李金唐问。
“橡胶采购量很大，但价格压得低。”那拉提翻看文件，“他们开的价格比国际市场低百分之十二，理由是‘长期稳定采购应该享受折扣’。我们还在谈判，争取提到百分之八的折扣。不过作为补偿，他们同意加快潜艇维护设施的技术转让。”
“可以接受。”李金唐拍板，“价格低一点，但量大且稳定，还能带动军事合作。另外，要争取用部分橡胶换他们的工业设备——特别是机床和发电设备。”
他转向工业部长：“国内原料供应情况？”
巴实精神一振：“这是最大的好消息。缅甸的第一批锡矿和钨矿石上周已经运抵北榄府的冶炼厂，纯度很高，足以满足我们今年特种钢生产的需求。老挝的钾盐开采很顺利，每月能稳定供应三千吨，我们的化肥厂原料问题基本解决。”
他展开一张地图：“最重要的是柬埔寨的橡胶加工基地。第一期已经在磅逊港投产，月加工能力一千吨。我们运去生胶，他们在当地加工成标准胶块，再运回泰国或直接出口，节省了百分之十五的运输成本。二期工程下个月动工，完成后年加工能力能达到三万吨。”
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轻松了。一个月前，美国制裁带来的恐慌还笼罩着曼谷，现在，新的贸易网络已经初步成型，甚至比原来的更均衡、更多元。
“但这只是开始。”李金唐的话让大家重新集中精神，“美国人不会坐视我们轻松过关。接下来可能会有第二轮、第三轮制裁。我们要做好三件事。”
他竖起手指：“第一，深化与法英的合作，争取把他们拉进我们的经济圈，哪怕只是观察员身份。欧洲市场足够大，可以消化我们很多产品。”
“第二，加快与中国的粮食换建材计划。第二批大米什么时候发运？”
“八月初。”那拉提回答，“五万吨，换回的水泥和钢材已经用于清莱公路项目。”
“很好。告诉章文晋司长，我们愿意将粮食供应量提高到每年三十万吨，但希望中方提供更多的工业技术援助，特别是冶金和化工方面。”
“第三，”李金唐的目光扫过全场，“启动‘进口替代加速计划’。列出所有被美国禁运的关键产品清单，分配任务给各研究机构和工厂，设定时间表。我不要求完全自主，但至少要有多来源供应能力。”
他最后强调：“记住，我们现在做的一切，不只是应对制裁，更是构建一个即便未来再有更大风浪，也能支撑国家运转的经济安全网。”
八月中旬，磅逊港，柬埔寨。
暹罗-柬埔寨联合橡胶加工基地的投产仪式简单而务实。没有红毯，没有剪彩，只有双方技术人员和工人代表聚在崭新的厂房前。西哈努克亲王派了工业大臣出席，暹罗这边是工业部副部长。
厂房里，从泰国运来的生胶块经过清洗、切碎、塑炼、成型，变成一块块标准尺寸的熟胶。机器是泰国提供的，技术员是泰国培训的柬埔寨工人，管理团队由双方共同组成。
“这个基地解决了我们两个问题。”暹罗方经理对参观者解释，“一是柬埔寨的生胶有了加工增值的渠道，可以提高出口价值。二是我们的橡胶工业获得了稳定的半成品供应，可以专注于下游的高端产品。”
柬埔寨工业大臣很满意：“我们提供了土地、劳动力和税收优惠，获得了就业、技术和外汇分成。这是真正的双赢。”
更重要的是，这个基地成为了暹罗经济圈的一个样板。缅甸、老挝的官员都来参观过，回去后纷纷提出希望建立类似的合作项目——缅甸想要木材加工厂，老挝想要矿石精选厂。
经济圈的向心力正在增强。
与此同时，曼谷北郊的工业区也在发生变化。
从英国进口的小型机床到货后，被分配到三家国营机械厂。这些机床精度比原有设备高一个等级，可以加工更复杂的零件。英国派来的五名技术顾问正在车间里指导泰国工人。
“这台铣床的关键是温度控制。”英国工程师史密斯指着操作面板，“车间温度变化超过五度，加工精度就会下降。建议你们安装空调系统——我知道这很奢侈，但对精密加工是必须的。”
陪同的泰国工程师认真记录。这些细节知识，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宝贵经验。
另一家工厂里，从苏联换来的发电设备正在安装。这是两套五千千瓦的汽轮机组，虽然不算先进，但结构简单、维护容易，很适合泰国当前的工业水平。苏联专家坚持用俄文标注所有操作手册，泰国技术人员不得不连夜学习俄文术语。
“多样性带来韧性。”工业部长巴实在视察后总结，“英国设备精密，但娇贵；苏联设备粗糙，但皮实；我们自己的仿制品性能差，但完全自主。三者结合，就构成了有弹性的工业体系。”
最让他高兴的是特种钢生产。有了缅甸的钨矿和锡矿，加上中国提供的简易炼钢炉技术，北榄特种钢厂终于生产出了合格的高速工具钢。虽然性能只达到德国同类产品的七成，但毕竟是从零到一的突破。
第一批工具钢被制成车刀，送到机械厂试用。反馈报告上写着：“耐用度达到进口产品的百分之六十五，但成本只有三分之一。完全可以满足一般加工需求。”
这份报告被复印多份，送到总理府、工业部、财政部。它象征的意义远大于实际价值：暹罗的工业，开始长出第一颗属于自己的牙齿。
八月下旬，一份意外的合作请求送到了总理府。
日本通商产业省的秘密特使求见李金唐。会谈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进行，连记录员都不在场。
“我国对贵国与美国的贸易摩擦表示关注。”日本特使措辞谨慎，“我们认为，东南亚的稳定符合所有国家的利益。”
李金唐听出了弦外之音：日本既不想得罪美国，又不想错过泰国市场，特别是在泰国转向欧洲和苏联之后。
“暹罗愿意与所有国家开展平等互利的贸易。”他给出标准回答。
“具体来说，”特使切入正题，“日本企业有兴趣参与贵国的工业建设项目。我们可以提供比欧洲更优惠的贷款条件，技术转让也更开放。比如汽车组装厂、家电生产线、化工设备……”
“条件是？”
“希望贵国在与其他国家的贸易中，保持……平衡。”特使说得很含蓄，“特别是与苏联的军事合作，不宜过度。”
李金唐明白了。日本作为美国盟友，承担了劝阻泰国倒向苏联的任务。但他们用的不是威胁，而是利益诱惑。
“我们可以考虑。”他给出模糊承诺，“具体项目可以交给商务部门洽谈。至于军事合作，那是国防主权，不容干涉。”
特使得到了想要的回应，满意离开。
苏望海在会谈后问：“总理，我们真的要引入日本资本吗？这可能会让局面更复杂。”
“越复杂越好。”李金唐笑了，“美、苏、中、欧、日，五大力量都在这里有利害关系，就没有任何一方敢对我们轻举妄动。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五方之间保持微妙平衡，让每一方都觉得我们是可争取的对象，但又无法完全控制我们。”
他走到世界地图前：“你看，现在的贸易网络：粮食卖法国，橡胶卖苏联，矿石来自缅甸老挝，机械来自英国，技术来自中国和日本。我们就像蜘蛛，坐在网中央，每根线都连着不同的猎物和盟友。任何一根线断了，还有其他线撑着。”
“但如果所有线一起断呢？”
“那就是世界大战了。”李金唐的神情严肃起来，“在那之前，我们要把网织得足够结实，让自己成为各方都需要拉拢的关键节点。”
九月初，第一轮制裁后的首次全面评估报告出炉。
核心结论令人振奋：美国制裁造成的贸易缺口，已经基本被新开拓的市场填补。而且由于贸易结构优化，单位出口价值提高了百分之十一。
更深远的影响体现在工业领域：进口替代计划下的十七个重点项目，有九个实现了初步突破，从特种钢到小型柴油机，从化肥到水泥，产业链的薄弱环节正在被一个一个补上。
农业方面，与中国的粮食换建材计划不仅解决了国内部分建材短缺，还带动了农业技术交流。中国专家带来的水稻密植技术在试验田获得成功，单产提高了百分之十五。
军事上，中泰合作修建的边境公路完成了百分之四十，通讯网络覆盖了北部三个府。第一批受训的泰国军官结业评估显示，战术素养和组织能力有明显提升。
当然，问题也不少：多来源采购增加了物流和管理成本；不同标准的技术设备兼容性差；与各大国的关系需要极其精细的平衡，稍有不慎就可能翻船。
但总体而言，暹罗挺过了第一轮压力测试。
九月十日，李金唐在总理府召开高层会议。与会者发现，总理眉宇间的凝重明显减轻了。
“过去三个月，我们证明了暹罗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小国。”他的开场白带着一丝自豪，“但这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接下来，我们要做三件事。”
“第一，将经济圈的成果制度化。起草《东南亚经济合作组织宪章》，邀请缅甸、老挝、柬埔寨正式加入，并设立常设秘书处。”
“第二，启动‘工业升级二期计划’。重点突破精密机床、特种化工、电子元器件这三个瓶颈领域。资金从新增贸易利润中提取百分之二十，建立专项基金。”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他顿了顿，“开始准备应对更大规模的危机。我预感，美国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压力，可能会来自军事和外交的全面围堵。”
会议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总理的“预感”往往很准。
“具体时间？”
“今年年底到明年年初。”李金唐没有明说，但他脑中清楚记得：1962年10月，古巴导弹危机。虽然这个世界已经因为他的干预发生了改变，但大国对抗的紧张气氛不会消失，反而可能以其他形式爆发。
“在那之前，”他最后说，“我们要把篱笆扎得更牢，把朋友交得更多，把实力攒得更厚。让任何想动我们的人，都要三思而后行。”
散会后，李金唐独自站在办公室窗前。
外面又下起了雨。曼谷的雨季漫长，但终究会过去。就像国家面临的困境，看似无解，但只要找对方法，坚持下去，总能找到出路。
他想起刚穿越到这个时代时，暹罗还是个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现在，这个国家有了导弹，有了潜艇，有了经济圈，有了多元化的贸易网络，有了初步的工业基础。
更重要的是，有了在苏美强权环伺下挺直腰杆的一些底气。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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