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清晨六点整
林三酒靠在梧桐树的阴影里。
手里的感应器屏幕亮着幽蓝,红点停在“早餐铺”门口,信号稳定。
他看了眼时间:六点整。
陈工和李静出现在街角。
一前一后,隔着半步距离。
林三酒的左眼闭了两秒,再睁开时,瞳孔深处浮起一层极薄的银雾。视野变了……不再是普通的光影,而是灵能流动的脉络。
陈工脑袋周围,裹着一层灰白色的灵能轮廓,像冬日里哈出来的气,稀薄且不稳定。裂痕从太阳穴开始蔓延,一条主缝贯穿额叶,细小的分支如蛛网爬向枕叶。裂缝边缘闪着微弱的、断续的红光,像电路接触不良时的闪烁。
李静拉开塑料椅坐下,把豆浆杯推过去。
“今天多加了糖。”她的声音很轻,软糯温柔。
陈工的手刚碰到杯壁,突然弹开,像被高温烫到。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眉头皱起,眼神里闪过短暂的困惑,好像在问:
……为什么躲?
李静没说话,只是把杯子又往他那边挪了半寸。她笑了一下,嘴角扯动的角度很标准,但眼角的肌肉没跟上,笑容像贴在脸上的纸。
林三酒从夹克内袋掏出小本子,笔尖划过纸面:
『第七天·06:02』
行为:亲密接触触发回避反应
细节:手部接触杯壁→瞬间弹开(延迟0.8秒)
推测:体感记忆与情感模块剥离后,皮肤接触判定为‘潜在威胁’
风险等级:低(目前仅限条件反射)
他写完,抬头看向街对面早餐铺的玻璃窗。
倒影里,他自己的嘴也微微张开,像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他只是看着,记录着,像医生在观察病灶的扩散。
半小时后·阳光斜照
店里的人多了些,都是附近写字楼的上班族,拎着公文包,打着哈欠,手机贴在耳边:“对,报表我昨晚发你了……”
李静用小勺搅着碗里的白粥,粥已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皮。她没喝,只是搅弄一下。
“你还记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穿什么颜色的衬衫吗?”
陈工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
很细微的停顿,只有半秒。然后继续嚼,咽下去。
“记得。”他说,“蓝格子,优衣库买的,袖口磨破了,我自己缝的。”
语气平静,像在背产品说明书。
“对。”李静点头,勺子停住,“那天你从咖啡馆出来,帮我推开玻璃门,袖子卷到手肘。我看见了那个补丁,针脚很丑。”
陈工放下筷子。
他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邻桌有人起身结账,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记得这些事……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时间、地点、你点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天气、温度、光线角度……全在脑子里,像存档后的老电影。”
他顿了顿,脸上出现困惑。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它们是真的。”
李静的手抖了一下,勺子碰在碗边,“叮”一声轻响。
“你是说……”她吸了口气,“你不爱我了?”
“不是。”陈工摇头,动作很慢,像关节生了锈,“我还想对你好。每天早上陪你来这家店,记得给你带伞,记得你不吃香菜,记得你生理期会腰疼,记得你加班晚了我得去接……这些我都记得,也愿意做。”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但我现在做这些,是因为数据库里写着‘丈夫的职责列表’。呃……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一个合格的‘丈夫’应该这么做。”
“不是因为……”他顿了顿,寻找词汇,“不是……呃……不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你’。”
店里老旧的风扇在头顶转动,扇叶切割空气,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墙上的塑料菜单被风吹动,边角翻起,拍打着墙壁,“啪嗒、啪嗒”。
李静没说话,眼里没了光。
她低下头,继续搅那碗凉透的粥。勺子划过碗底,发出单调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林三酒合上记录本,塞回内袋。
他的手抖得厉害,在身上一通乱摸,总算找到“口粮”。抽出一支红塔山,点燃。打火机“咔嚓~”声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吸第一口时,左眼深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像有刀片在眼球后面转动,刮擦着视神经。
林三酒用力搓揉左眼周围,指尖压进皮肉,几乎要掐出印子。几秒后,银雾才缓缓退去,针刺减弱,变成持续的钝痛,像颅骨内侧有人在用锤子轻敲。
但视野恢复清晰后,林三酒知道,那些裂痕还在。不止……在陈工的灵能轮廓上。
也在某些看不见的地方,更深的地方。
中午·公园长椅·冬日暖阳
十二点十七分,阳光直射,树荫缩成脚边一小团黑影。
林三酒坐在公园长椅上,打开手机。
视频文件按日期时间排序,最新的是今早的录像。他点开,快进到关键片段:
· 06:02 陈工缩手,眼神困惑
· 06:15 自问“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嘴唇微动三次
· 06:33 “不是因为心里还有你”,说这句话时,他的心率在感应器上显示为72次\/分,完全平静
正常人在说这种话时,心率至少会波动到85以上。
林三酒反复播放最后一段。
放大画面,盯着陈工的眼睛:瞳孔没有放大,呼吸频率稳定,面部肌肉除了嘴部运动外,完全静止。
情感剥离完成度:98%以上。
系统抽走了记忆的“感觉“,但留下了一个空壳,里面的确塞了“东西”……都是一些流水账。这个壳子会走路、吃饭、说话、执行“丈夫程序”,可里面那个会痛、会笑、会因为妻子一句话而整夜失眠的人,已经死了。
林三酒关掉手机,双手捂住脸。
大脑……放空三十秒″
他想起胸口那只纸鸟。掏出来,摊在掌心。纸张已经泛黄,折痕处磨损得发白,翅膀上那行荧光字,“信用即灵魂价值”。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看了很久,重新把它贴回心口,用体温焐着。
林三酒确认,如果哪天自己也站在某个地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只是习惯记得我妹妹”,那他就该停下了。
不是停下寻找。
是停下作为“林三酒”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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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早餐铺外
三点四十一分,太阳西斜,影子拉长。
林三酒回到早餐铺附近。
店门开着,老板(那个秃顶老头)正拿着抹布擦桌子,动作机械,抹布划过塑料桌面,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他走过去,点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
付钱时,随口问:“早上那对夫妻,常来?”
老板头也不抬:“男的最近天天来,女的有时候陪。以前他们总坐靠窗第三桌,现在……”他顿了顿,抹布在桌上画圈,“现在男的不让她坐那儿了。”
“……为什么?”
“不知道。”老板耸肩,把抹布扔进水桶,溅起水花,“有一回女的先坐下,男的跟着进来,看了一眼,突然说‘换一桌’。女的问为啥,他说‘那边太亮,刺眼’。”
林三酒点点头,接过塑料袋。
走出五米,他又停下。
回头问了一句:“他们结婚几年了?”
老板擦桌子的手慢下来。他直起身,看了看林三酒,又看向窗外,眼神有些飘。
“五年吧。去年这时候办的婚礼,就在这街上摆了几桌,请了街坊。”他扯了扯嘴角,像在笑,但脸上肌肉没动,“当时还挺热闹,新郎喝高了,抱着电线杆说这辈子就认定她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现在那根电线杆还在,人却……”
话没说完。
林三酒没再问。拎着塑料袋,走向街角的公交站台。没上车,只是站在站牌阴影里,看着来往的人流。
一个年轻女孩跑过,马尾辫甩动,手里抓着手机贴耳边笑:“你猜我昨晚梦到什么了……咯咯……”笑声清脆。
一对中年夫妻并肩走着,男人拎着菜,女人在说什么,手指比划,男人点头,侧脸线条柔和。
一个老头坐在站台长椅上,闭着眼,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戏曲,手指在膝盖上打拍子。
这些人,都带着记忆活着。
哪怕记错了日期,记混了脸,记差了某句话的语气。
也好过什么都记得,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第二天清晨·六点零三分
林三酒再次蹲在梧桐树后。
这次他没开银雾,只用肉眼观察。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街道像蒙着一层湿纱布,一切轮廓都变得柔和模糊。
陈工一个人来了。
李静没跟着。
他在店门口站了足足两分钟,一动不动,像在等什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一大串,各种钥匙、门禁卡、指甲钳挂在一起。他翻找半天,捏出一把小巧的铜色钥匙,插进卷帘门侧面的备用锁孔。
咔哒~~
锁开了。
林三酒眯起眼。
那不是店铺的正门钥匙,是备用钥匙,通常只有老板和家人有……陈工怎么会有?
卷帘门被推起一半,陈工弯腰钻进去。
几分钟后,店里的灯亮了,不是全部,只有操作台那盏吊灯,昏黄的光从门缝漏出来。
林三酒绕到后窗,踮脚往里看。
陈工站在操作台前,正往身上系围裙。他从冰箱里拿出冷藏的面团,放在案板上,开始揉。
动作生疏,但极其认真。拳头压下去,手腕转动,抬起,再压。面团在掌心变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揉得很用力,额头很快渗出细汗,但他没停,只是偶尔用胳膊擦一下。
林三酒掏出感应器,开启录音模式,贴在窗框缝隙。
面团摔打的声音、呼吸声、偶尔的低语(听不清内容)……全部录下。
半小时后,第一批包子蒸好。陈工打开蒸笼,白汽腾起,模糊了他的脸。他用夹子把包子夹进塑料袋,封好口,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次。
然后他脱下围裙,仔细折好,挂在墙面的钩子上。
出门,拉下卷帘门,锁好。
把两袋包子放在台阶最上一级,并排放,袋子口朝同一个方向。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要走。
忽然停住。
回头看向店铺招牌。“早餐铺”,红底白边,边角漆皮剥落,露出底下锈蚀的铁皮。
风吹过,遮阳棚的帆布“哗啦”响了一声。
陈工盯着招牌,嘴唇动了动。
声音很轻,但林三酒读出了口型:
“我是不是……本来该在这里工作?”
没人回答。
风继续吹,卷起地上一片落叶,贴着地面滑行,撞到台阶停下。
陈工站了五秒,然后转身,沿着来路慢慢走回去。拖鞋擦过地面,“沙沙”声渐远。
林三酒收回感应器,放进兜里。
他转身走向地铁口,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
『未知号码』
“包裹已送达。签收人:梦中之他。”
……是眠叔。
只有他会用这种格式发消息。
林三酒没回复,把手机屏幕朝下塞回口袋。
他知道,此刻的陈工应该正在梦里。梦见雨声,梦见有人为他撑伞,梦见一个女人在路灯下笑着点头,雨水打湿她的刘海,她用手背去擦,戒指在路灯下反光。
醒来后,他会忘记梦的内容。
但心里会空一块。
会有种“刚才好像想起了什么,但又忘了”的怅然。
这就够了。
对现在的陈工来说,这种“怅然”,可能是唯一还能证明他曾经活过的感觉。
第三天·清晨六点十九分
林三酒站在街对面报刊亭旁,手里拿着新的记录本。本子封面是黑色的,内页空白,他刚买,还没写几个字。
陈工和李静一起走进店里。
还是那个角落位置。李静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头发扎成低马尾,看起来比前几天精神些。她从包里拿出保温盒,打开,里面是剥好的水煮蛋,两个,蛋白完整。
“你昨晚没睡好。”她把蛋放进陈工碗里,“多吃点蛋白。”
陈工看着她剥蛋的动作……手指捏着蛋壳,轻轻敲裂,一点点剥开,蛋清光滑完整,蛋黄圆润。他看了很久,突然说:
“你以前经常给我剥鸡蛋。”
“嗯。”李静点头,没抬眼,“你不喜欢自己剥,说总剥碎。”
“我知道。”陈工说,“但我现在才知道……是因为你剥得比我好。”
他接过鸡蛋,咬了一口。咀嚼时,目光落在桌面上,盯着木纹的走向,像在寻找什么答案。
过了很久,他咽下,开口: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李静抬起头……
“梦见下雨。”陈工的声音很平,像在叙述别人的事,“你在街上走,没打伞。我跑过去,把外套脱下来,罩在你头上。你抬头看我,头发全湿了,贴在脸上。”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茫然。
“可我记得……求婚那天,明明是晴天。”
李静的手停在半空,眼中亮起了光。
她慢慢放下筷子,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看着陈工,看了很久。
然后,她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
“那天……其实是下雨的。”
陈工眼中迷惑,陷入沉思。
“你单膝跪地的时候,雨刚开始下。你把戒指盒举在头顶,西装全湿了,头发在滴水。”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怕惊动什么,“你说……”
她停住,深吸一口气,与陈工对视。
“你说,只要你不冷,我就不会化。”
陈工盯着她。
似乎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又像是第一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呼吸屏住半秒,喉结滚动。
然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
婚戒还在。铂金素圈,内侧刻字:
「陈&李·2018.5.20·forever」
他转动戒指,转到刻字朝上,拇指抚过那些凹凸的笔画。
一遍,两遍。
没说话。
林三酒合上记录本。
他没写一个字。只是合上,塞回口袋,转身,缓步走向地铁口。
晨风吹过街道,卷起地上几张废弃的传单。其中一张飘到他脚边,他瞥了一眼:
「寻人启事」
林小雨,女,14岁
2023年7月14日于第七环带失踪
特征:黑长发,左眼角有痣
失踪前身穿蓝色校服
有线索请联系:138xxxxxxx
酬金面议
底下贴着小雨的照片……学校拍的证件照,她没笑,眼神有点躲闪,嘴唇抿着。
林三酒脸色阴沉,没有捡。
抬脚,踩过去,然后脚后跟狠狠碾了几下。
纸张在他鞋底发出轻微的“嚓~”声。
“认知污染……”林三酒没生气,也没有咒骂“骗子”,只是继续往前走,汇入清晨上班的人流。地铁口涌出大批乘客,人潮将他吞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不是眠叔。是一条新消息,没有署名,没有号码显示。
只有五个字:
「纸条在信箱」
林三酒停下脚步。
站在人流中央,周围是匆忙的脚步、交谈声、手机铃声。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三秒,然后删除记录,清空缓存。
抬头,看向地铁口上方的电子钟:
06:31
晨光已经完全铺开,城市苏醒,车流涌动,新的一天正式开始。
他知道,观察阶段结束。
接下来,该去取那张纸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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