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不同层次的涟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遥远的宇宙奥秘，而是正在绘制的、关乎种族存亡的作战地图。
林江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着，他的目光落在杯底残留的琥珀色液体上，思绪却在高速运转。“存在性战争……这个定义精准得令人心悸。”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理性分析的光芒，“如果亚空间邪神本质上是极端集体情感模因在非物质层面的自组织实体，那么对抗它们就不仅仅是消灭其物质世界的代理人或关闭几个传送门。这触及了文明的心理健康、集体意识形态，甚至是……文明进化方向的自我塑造。”
叶平迫不及待地接过话头，身体前倾，双手比划着，仿佛在空气中勾勒着数学模型，“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单纯依靠军事胜利无法根除混沌影响！因为只要还有智慧生命产生极端的仇恨、恐惧、偏执或放纵，这些情感能量就会继续汇入亚空间，滋养对应的漩涡’。这就像试图用勺子舀干一个与大海相连、且不断有水源注入的池塘！我们需要的是……在情感层面建立堤坝和分流系统，在思想层面建立过滤机制和导向体系！”
维尔虽然对理论不如叶平熟悉，但军人的直觉让他抓住了关键，“所以帝国真理……它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工具。它是一种主动的、大规模的‘思想防疫工程’？试图通过推广理性和科学认知，压制那些容易滋养混沌的极端非理性情感和迷信？”
帝皇缓缓点头，这个动作沉重而肯定。“最初的目的，的确包含这一层。在统一战争时期，我目睹了无数世界在迷信、恐惧和部落仇恨中自我毁灭，这些强烈而原始的集体情感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吸引着亚空间低语的侵蚀。‘帝国真理’是一个急就章，一个粗粝但必要的‘思想疫苗’。它用‘理性’和‘人类自强’的简单叙事，覆盖更危险的、容易滑向混沌的复杂神话和情感依赖。”他停顿了一下，金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但它本身，因其刻意的简单化和对部分真相的掩盖，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它像一剂猛药，能暂时压制症状，却可能掩盖病灶，甚至产生抗药性。”
佩图拉博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些尖锐，多了些探究的意味，“所以，林江大人宇宙的暗红之主，如果真如你们推测，是一种更底层的‘秩序倾向性’的体现，那么它是否代表着……另一种可能性？一种不依赖于刻意谎言和思想压制，而是基于宇宙本身某种‘有序基底’的、更自然的‘抗混沌机制’？”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帝皇的——都集中到了林江身上。
林江感受到体内那股沉睡力量的微弱脉动，它无形无质，却仿佛与某种更深邃的宇宙节律共鸣。他谨慎地选择着词汇，“我们的理解还很肤浅。但从有限的现象看，暗红之主显现时，并非强行压制或扭曲个体的情感与思维。它更像是在局部时空内，微妙地提升了逻辑自洽结果、结构稳定性和协作可能性的概率权重。它不消灭‘变化’，而是让变化更倾向于产生‘有序的新结构’而非‘无序的崩解’。它对抗‘奸奇’，不是否定‘变化与智慧’，而是抑制‘纯粹为了变化而变化’、‘知识沦为阴谋工具’的恶性循环。”
他看向帝皇，“这或许提供了一条不同的思路。不是用‘帝国真理’这样的单一宏大叙事去覆盖一切，强行统一思想，那样本身会制造压抑和反弹，可能滋生新的问题。而是尝试去培育和强化文明内部那些天然倾向于‘有序协作’、‘理性探索’和‘健康情感联结’的社会模式与个体心智状态。就像优化一个生态系统的物种构成，使其更具抵抗力，而不是简单地喷洒杀虫剂——后者可能杀死害虫的同时，也破坏了生态平衡，让系统更脆弱。”
帝皇沉默了很久。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缓慢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每一次敲击都仿佛在计算着无穷的可能性分支。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因为他的思考而变得更加凝重。
“一个……诱人但充满未知风险的方向。”帝皇最终说道，语气中没有否定，只有极度审慎的评估，“‘帝国真理’是已知的，其效果和副作用，我在过去万年中已反复计算和权衡。它是一堵虽然粗糙但已经立起来的墙。而你们提出的……更像是试图从根本上改善土壤质量，让有益的植物自然生长，挤占杂草的空间。理论上更优，但见效可能缓慢，且过程中需要极度精细的操作，容错率低。在当前泰伦威胁迫在眉睫、混沌持续渗透的危机叠加状态下，我们是否有时间和资源进行这样一场‘社会生态实验’？”
林江坦然回应，“这并非二选一。帝国真理作为现有框架，在可预见的未来仍有其维持稳定、集中力量的作用。我们探讨的，或许是如何在维持这堵‘墙’的同时，在其保护下，尝试植入一些新的‘物种’——比如我们带来的部分基于协作与开放探索的科技伦理、社会管理经验，以及……”他顿了顿，“对‘暗红之主’力量的进一步理解和有限度应用研究。这可能是一个并行不悖、相互补充的过程。用‘墙’抵御最猛烈的风暴，同时在墙内培育更具生命力和抗性的‘新生态’。”
叶平兴奋地补充道，“这可以是一个跨宇宙的联合研究项目！我们双方可以建立一个高度保密的联合实验室，集合双方最顶尖的物理学家、灵能研究者、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研究课题可以包括， 两个宇宙物理常数差异对意识-物质耦合的影响，暗红之主现象的可控激发与应用边界，针对亚空间情感能量侵蚀的心理-灵能防御筛网原型设计，基于跨宇宙数据对比的、更优化的社会意识形态模型测试……”
维尔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眉头紧皱，“但这意味着要将我们宇宙的核心机密，以及林江你的……特殊状态，置于更深入的联合研究之下。安全如何保障？尤其是面对火星机械教那些对知识如饥似渴、有时不择手段的贤者，以及帝国内部可能存在的、未被察觉的混沌渗透者？”
“安全是首要前提。”帝皇的声音斩钉截铁，“这个联合研究项目，如果启动，将不隶属于火星机械教或帝国任何现有部门。它将由我直接监管，马卡多负责具体协调，林江阁下方面指定核心人员参与。研究地点……”他略一思索，“可以设在喜马拉雅基地的最深层，与网道计划的核心监控区相邻，那里有最强的物理隔离、灵能屏蔽和守卫力量。所有参与人员需经过最严格的审查，并签订由双方共同拟定的、包含灵能契约的保密协议。研究成果的分享和应用，必须经过双方最高决策层的共同批准。”
这个提议显示出了极大的诚意和决心。将如此敏感的研究置于帝皇的直接掌控下，并毗邻他视为最高机密的网道工程，无疑是最高的安全规格。
佩图拉博突然问道，“那么，这个研究项目的近期目标是什么？我们不可能等到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后理论完全成熟。泰伦虫族的威胁就在眼前，荷鲁斯……”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低沉了一下，“……以及其他潜在叛乱的阴影并未散去。我们需要能尽快转化为实际战斗力的东西。”
林江与帝皇交换了一个眼神。帝皇微微颔首，示意由林江来说。
“近期目标，可以聚焦于三点。”林江条理清晰地阐述，“第一，空间共振技术的快速实用化与有限军事化。这是目前最成熟、能最快提升帝国战略机动能力的部分。联合实验室将优先确保此项技术的安全整合，并探索其在舰队紧急投送、后勤补给、以及建立远离亚空间的‘安全跳跃走廊’方面的军事应用。第二，基于对‘暗红之主’现象的初步理解，开发针对性的‘灵能-概率干扰装置’原型。不一定需要完全复制或控制‘暗红之主’的力量，而是尝试制作能够在一定范围内、短时间内模拟其‘有序倾向’效应的小型设备。这种设备在关键战役中，或许能干扰敌方灵能者、降低混沌腐蚀效率，或提高我方关键行动的成功概率。第三，启动对泰伦虫族生物信号与亚空间扰动的交叉分析。利用我们宇宙相对‘干净’的观测背景和帝皇您对亚空间的深刻理解，尝试建立更精准的虫群动向预警模型，并寻找其可能的、基于集体意识的薄弱点。”
“很务实。”佩图拉博评价道，语气中听不出褒贬，但至少是认可的态度。
帝皇总结道，“那么，就以此为基础框架。马卡多返回后，我会与他细化执行方案。林江阁下，请你们尽快拟定一份参与联合研究的核心人员名单及初步研究计划大纲。佩图拉博，”他看向自己的儿子，“你有卓越的工程与组织天赋。在重整钢铁勇士之余，我希望你能作为帝国方的特别顾问，参与这个联合项目，尤其是在技术实现与安全架构方面提供意见。你亲身经历过……不同的道路，你的视角或许能帮助我们发现一些盲点。”
这个安排有些出乎佩图拉博的意料。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被委以重任的凝重，有对接触如此前沿机密的一丝戒备，或许还有一丝被纳入核心圈子的、极其微妙的触动。他最终点了点头，沉声道，“……明白。我会履行顾问职责。”
“至于更遥远的未来……”帝皇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如果我们的研究能够取得突破，如果能够找到一种方法，在不过度压抑人性自然情感的前提下，有效净化或疏导亚空间的恶性扰动，如果我们能够建立更稳定、更可控的跨宇宙联系通道，那么，或许我们面对的将不仅仅是生存，而是人类文明真正意义上的……涅盘与升维。那可能是一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之后的事情。但种子，需要现在种下。”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房间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既威严，又莫名地有种孤寂感。
“今天的谈话，将仅限于这个房间内。对外，马卡多会协调一个合理的、关于技术合作的公开说法。”帝皇说道，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们即将踏上的，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荆棘之路。前方是理论的黑洞，是现实的悬崖，是来自星海内外无数敌人的窥视。但我相信，当两个来自不同宇宙、却同样承载着人类火种的文明支流，将智慧和力量汇聚一处时，我们至少拥有了……撬动命运杠杆的可能。”
林江也站了起来，叶平和维尔紧随其后。林江向帝皇伸出右手，这是一个跨越文明礼节的动作。
“为了这个‘可能’，尼欧斯阁下，”林江的语气郑重而坚定，“蓝星联合文明，愿与人类帝国携手并肩，共赴深渊，亦同寻曙光。”
帝皇看着林江伸出的手，片刻后，他同样伸出手。两只手，一只包裹在简约的作战服下，一只覆盖着古老精金甲胄的护手，在长桌上方，稳稳地握在了一起。
没有光芒万丈，没有天地异象。只有两个文明领袖之间，一个坚实而有力的握手。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比任何庄严的条约签署仪式都更具分量。它象征着两个在黑暗森林中孤独行走了太久的文明，终于决定背靠背站立，共同面对那吞噬一切的未知暗夜。
佩图拉博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那万年冰封的某个角落，似乎又有一道细微的裂隙，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名为“希望”的微光。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尽管创伤并未完全愈合，但至少此刻，他不再完全是那个被困在自我构建的愤懑牢笼中的孤狼。他被纳入了一个更大、更危险，但也可能更具意义的计划之中。
叶平激动地记录着这历史性的一刻，维尔则默默评估着这个新联盟带来的安全格局变化，以及自己肩上骤然增加的护卫责任。
“具体的行动计划，将在三日内由马卡多交予你们。”帝皇松开手，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姿态，“现在，各位可以返回驻地休息。泰拉的日子不会平静，但至少今晚，愿你们有个安眠。”
离开那间位于帝国权力最核心处的静谧房间时，窗外的泰拉夜幕已经降临。人造天幕模拟出深蓝色的星空，遥远的巢都灯光如同倒悬的星河。林江一行人走在返回临时住所的、由禁军护送的路上，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消化着刚才那场触及宇宙本质的对话所带来的巨大信息冲击和沉重责任感。
而在他们身后，皇宫最深处的阴影中，帝皇独自立于观星台前，凝视着窗外虚假的星空，金色眼眸中倒映着无数星辰的幻灭与新生。他手中把玩着一枚古老的、非金非石的奇异徽记，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却仿佛在与某个超越时空的存在对话：
“……种子已经播下。变量已然引入。旧日的轮回正在偏移……人类啊，这一次，你们能否抓住这缕从异宇宙裂隙中透出的、微弱的‘有序’之光？”
夜风吹过喜马拉雅之巅，带着永恒的寒意。但在那寒意之下，一些新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暖流，正在这人类帝国的古老心脏深处，悄然萌动。战争的阴云依旧密布，泰伦的阴影仍在逼近，混沌的低语从未停息。但今夜，在这颗伤痕累累的母星上，一个或许将改变整个银河乃至多元宇宙命运走向的微小支点，被悄然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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