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寅时末,天色仍是一片沉郁的墨蓝,只有东方天际线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如同画家用最淡的墨水在深色宣纸上轻轻抹过一笔。持续了整个正月的严寒,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疲态。覆盖着白石沟山峦田野的厚重积雪,边缘开始出现蜂窝状的疏松孔洞,表面那层坚硬的冰壳变得黯淡无光,仿佛失去了内在的支撑。屋檐下悬挂了一冬的、如同利剑般的冰凌,尖端开始汇聚起晶莹的水珠,颤巍巍地,间隔许久,才“嗒”的一声,滴落在下方被砸出小坑的青石板上,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冰冷,却又带着一种打破僵局的决绝。
林国栋是在一种混合着身体深处隐约酸胀和内心莫名躁动的感觉中醒来的。伤腿经过一个正月的将养,那撕心裂肺的锐痛已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如同陈年锈蚀的轴承开始艰难转动的钝痛和酸胀,提醒着他创伤的存在,却也宣告着生机正在缓慢而顽强地复苏。他侧耳倾听,身侧妻子周芳的呼吸平稳悠长,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沉的睡眠中。他没有惊动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避开伤腿的着力点,披上那件带着体温和淡淡皂角味的旧棉袄。每动一下,关节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肌肉传递着僵硬的信号。
他蹑手蹑地挪到窗边。玻璃上覆盖着厚厚的、如同蕨类植物化石般繁复精美的霜花,将外界隔绝成一个模糊的、冰冷的世界。他伸出食指,用指腹的温热,在霜花上耐心地融化出一个小孔,一股凛冽却不再刺骨的寒气立刻钻了进来。他将眼睛凑近小孔,向外望去。院落里,积雪不再是之前那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白,而是在朦胧晨光中,显出一种湿润的、即将消融的灰白色调。远处茶山沉默的轮廓,在渐亮的天空中勾勒出深黛色的剪影,静默中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这早春清晨清冷而纯净的空气,肺叶舒张,一股混合着冰雪微甜、泥土苏醒的腥气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草木根系萌动的气息涌入胸腔。这气息,像一剂强心针,唤醒了他作为农民子弟骨子里对季节更替、对土地复苏的本能敏感。 一种久违的、类似于种子破土前的紧迫感和期待感,在他心中悄然萌发、膨胀。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伤号,他感受到了重新掌控生活、为家庭创造未来的召唤。
周芳其实在林国栋起身时便已半醒,护士的职业习惯让她睡眠极浅。她没有立刻睁眼,而是静静听着丈夫缓慢而谨慎的移动声,直到他站稳在窗边,她才悄然起身。借着微光,她首先看向他的伤腿——肿胀已基本消退,皮肤恢复了正常的纹理和弹性,虽然大片深褐色的淤痕依旧触目惊心,但颜色正在变浅,是好转的迹象。她心中稍安,这才开始穿衣。她的动作轻柔,生怕打破这黎明时分特有的宁静,也怕给丈夫一种被过度关注的压力。
灶间里,奶奶李秀英也已经起身。划亮火柴的“刺啦”声,干燥松枝投入灶膛时欢快的“噼啪”声,铁锅与锅铲碰撞的清脆声响,打破了最后的寂静。一股带着松脂特有焦香的炊烟气息,混合着棒子面粥开始熬煮时散发的粮食暖香,渐渐弥漫开来,驱散着室内的寒意,也注入了人间烟火的踏实感。今天,她特意在粥锅里撒了一小把年前收藏的、颜色鲜艳的枸杞干,那点点红色在翻滚的金黄粥液中沉浮,不仅增添了色彩,更寄托着老人对新年健康红火、驱邪避灾的最朴素祝愿。
林薇(女主)也醒了。她46岁的灵魂对“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节气变化有着超乎年龄的敏锐。她没有赖床,利落地起身,帮着母亲打来冰凉的井水。井水刺骨,却带着地底的清冽。她将水兑入母亲准备好的温热水中,调成恰到好处的洗脸水。一家人洗漱完毕,天色已完全放亮。金红色的朝阳跃出东山,将万丈光芒洒向雪地,积雪表面瞬间反射出亿万点钻石般璀璨耀眼的光芒,令人几乎无法直视。空气清冷,却不再有那种刀割般的寒意,深吸一口,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和一丝微甜的暖意。
周芳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蓝布罩衫,头发用旧木梳抿得纹丝不乱,整个人显得清爽利落;林国栋也努力挺直了因伤病而有些佝偻的脊背,换上了干净的里衫,虽然行动依旧缓慢,但眼神中已重新焕发出当家男人的沉稳和决断力;连小女儿林莉也被姐姐仔细梳好头发,扎上了那根只有在年节和重要日子才舍得用的、洗褪了色却依旧鲜艳的红头绳。这种近乎仪式感的装扮,不仅仅是遵循习俗,更是这个家庭在经历严冬般的磨难后,主动拂去尘埃、振奋精神、准备迎接新生的外在宣言,充满了内在的力量感。
早饭后,冬日温暖的阳光洒满半个院落,积雪融化加快,檐下水滴的节奏变得密集起来。堂屋里,炕桌被擦得锃亮。周芳郑重地取出那本封面写着“林家茶事记”的旧账本——这本子原本是记录家用开支的,边缘已磨损卷曲,此刻却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她将其摊开在炕桌中央,翻到新的一页。
林国栋坐在炕沿,身体微微前倾,粗壮却因伤病而略显笨拙的手指,指着账本上年前用铅笔草草写下的几条计划。他的目光沉稳,带着一种即将投入实战的认真。
“头一件,最紧要的,是春肥。”林国栋看向周芳,语气郑重,“秀芬,上次托你打听农技站和化肥的事,有回音了吗?”
周芳点点头,从炕柜里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小本子,翻到一页,上面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一些信息和数字——这是她作为护士养成的记录习惯。“卫生院采购科的老张回话了。他小舅子在县农资公司仓库管事,说能帮忙弄到两袋今年新出的、省农科院推荐的茶树专用复合肥。但是,”她顿了顿,抬头看向丈夫,眼神清晰冷静,“需要现钱结算,按计划外的议价,比平价稍高。而且量少,需要咱自己想办法去县里仓库提货。老张还提醒,这肥效猛,用量和时机得把握好,用不好反而烧根。”
林国栋闻言,眉头微蹙,沉吟起来。钱是眼下这个家庭最紧缺的,每一分都得掰成两半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瘪的口袋,目光却逐渐坚定。“钱……咱再紧一紧,想办法凑。秀芬,你回头把家里那点积蓄再盘算一下。这肥,我看得买!就像人病好了要补身子,茶树开春也得加把劲。咱不能总守着老一套的粪肥草木灰,得试试新东西。量少不怕,先紧着那几垄土质稍薄、树势偏弱的老茶树,还有向阳坡那片长势最好的壮年茶树用,算是做个对比试验。” 他展现出了一种超越小农经济思维的、敢于投入并尝试科学方法的初步意识,这是磨难之后视野开阔的表现。
“好,”周芳在本子上记下一笔,“我明天就去卫生院再找老张敲定一下,把钱备好。提货的事……等你腿脚再利索点,咱再想办法。” 她的回应干脆利落,体现了执行者的效率和条理。
“第二件,是茶园开春的清理和浅锄。”林国栋将目光转向窗外茶山的方向,“积雪一化,去年落的枯枝败叶得赶紧清掉,不然容易滋生病虫。地表的土也得浅锄一遍,打破板结,保墒透气,地气才能上来得顺溜。”他试着动了动受伤的脚踝,一阵酸胀传来,他微微吸了口气,“我这腿,重活是干不了了,但扶着锄头,慢慢耙地,应该还能撑一会儿。娘和薇儿、莉儿能帮着把清出来的杂物归拢到地头。”
奶奶李秀英正在纳鞋底,闻言停下手中的活计,接口道:“清理的事你放心,交给我和两个丫头。我们娘仨,慢慢拾掇,一天干不完就两天,保证在茶芽冒头前把园子收拾利索。”她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国栋啊,茶园里的大事小情,往年都是你爹拿主意、出力气。今年你这情况……开春这些活计,是不是得先去跟你爹言语一声?听听他老人家的章程?” 她的话,委婉地点出了家庭内部权力结构和新老观念可能产生的摩擦点。
林国栋脸上掠过一丝凝重,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娘说的是。爹那边,我下午就过去一趟。他老人家伺候了一辈子茶园,经验比咱们足,地里的活计门儿清。咱这些新想法……比如用新肥、分级采茶的事,得慢慢跟他透,不能硬来。关键是让他明白,咱不是胡来,是想把林家的茶做得更精、更好,对得起这片祖宗传下来的山场。” 这体现了林国栋作为儿子和项目推动者的成熟,懂得尊重传统、循序渐进的重要性,避免激化矛盾。
“第三件,”林国栋的目光落在一直安静聆听的林薇身上,眼神温和了许多,“薇儿,你年前琢磨的那个……给不同样子的茶叶画‘图谱’的事,弄得咋样了?开春采茶,可就得靠它来立规矩了。”
林薇眼睛一亮,立刻从炕头拿出几张小心收藏的、用烧黑的细树枝画在旧报纸空白处的“茶叶形态图谱”。虽然笔法稚嫩,线条简单,但特征抓得很准:那挺直肥壮的单芽被标注为“雀舌”,一芽一叶初展如旗的称为“旗枪”,一芽两叶舒展的形态也清晰可辨。她甚至还用妹妹采来的植物汁液,给芽叶涂上了淡淡的绿色。“爹,娘,奶奶,你们看!我画好了!妹妹还帮我涂了颜色呢!这样是不是更清楚了?” 她以孩童的创造力和热情,为即将到来的精细化、标准化生产提供了最直观、最易于理解的视觉工具。
周芳接过图纸,仔细端详,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画得真不错!特征抓得准,一目了然。开春采茶前,就把这几张图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墙上,让大家抬头就能看见,采茶的时候心里就有个准谱,不会弄混了。” 她迅速将女儿的创意转化为可执行的、具有约束力的生产标准,这是她严谨性格和管理潜质的自然流露。
这些看似琐碎平凡的讨论和分工,却标志着林家的茶叶事业,正从正月里围炉夜话的蓝图规划阶段,真正迈入了脚踏实地、条理清晰的实施阶段。每一个细节的敲定,每一次责任的明确,都让这个家庭的凝聚力更加具体,前进的步伐更加坚实。
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在院子里,积雪化得更快,地面变得泥泞。林国栋估摸着父亲林大山午睡应该醒了,便让林薇搀扶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小路,向爷爷独居的那间更显老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土坯房走去。
林大山正坐在自家院门口那个被磨得光滑锃亮的小马扎上,就着明亮的日光,全神贯注地擦拭着他那套跟了他大半辈子的老式采茶剪和锄头。他的动作缓慢、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先用沾了细沙的湿布擦去铁器上的浮锈,再用干软的旧布反复打磨,直到刃口泛起青幽幽的冷光,木柄也被摩挲得温润如玉。这不仅仅是在保养工具,更是在与老伙计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是在重温那些浸透着汗水与经验的岁月,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春耕进行一场精神上的预热。
听到脚步声,林大山抬起眼皮,浑浊却依然锐利的目光扫过儿子依旧微跛的腿脚,鼻子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听不出喜怒的“嗯”声,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擦拭他的宝贝锄头,仿佛那上面有着无穷的奥秘。
林国栋在父亲身旁另一块当凳子用的平整石头上坐下,石头的冰凉透过薄薄的棉裤传来。他斟酌着词语,尽量用平缓的、商量的语气开口:“爹,眼看这天儿就暖起来了,茶山……该拾掇了。”
林大山头也不抬,声音沉闷,带着老农特有的固执和简练:“年年开春不都那点活儿?雪化了,把烂叶子耙耙干净,地锄松,等着茶树自个儿发芽就是了。还能有啥新花样?”
林国栋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的沟通来了。“爹,今年……我跟秀芬,还有薇儿她们,琢磨着,想试着稍微变变法子。”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父亲的反应,见老人擦拭的动作没有停歇,才继续说下去,“比如,想托人从县里弄点农技站推荐的那种……专门给茶树用的复合肥,试试效果,给茶树加加营养;再比如,采茶的时候,想着把最金贵的那批单芽尖儿,‘雀舌’,单独摘出来,分开炒,看看能不能做出点更出彩的味儿道来。”
林大山擦拭的动作骤然停住了。他抬起布满深深皱纹的脸,那双看惯了风雨世事的眼睛紧紧盯着儿子,目光里充满了不以为然和隐隐的抵触:“变法子?啥专门肥?祖祖辈辈,都是沤熟的农家肥,烧透的草木灰,茶树不也长得郁郁葱葱?茶叶不也照样有滋有味?弄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贵不说,万一烧了根,哭都来不及!单摘芽尖?那得费多少人工?一天能采几两?够塞牙缝的吗?净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不实在!”
这番话,如同冷水泼面,是根深蒂固的传统经验与试图引入的新观念、新技术的第一次正面碰撞。话语间充满了对未知风险的担忧和对增加劳动强度的排斥。
林国栋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退缩。他理解父亲的顾虑,那源于对土地最深沉的爱护和一种怕“折腾”坏了根本的谨慎。他耐着性子,语气更加诚恳:“爹,您说得在理,老法子稳妥,咱不是要全盘否定。是想看看,能不能在稳妥的基础上,再往前挪一小步。用好肥,就像人吃细粮,长得更壮实,茶叶味道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单摘芽尖是费工,可要是真能卖出好价钱,这工费得也值当。咱就先拿一小块地试试,不行咱立马改回来,绝不敢瞎折腾,您看行不?”
这时,一直安静旁观的林薇,适时地用小孙女特有的、撒娇般的语气插话,她拿起自己画的“雀舌”图,凑到爷爷眼前:“爷爷,您看!这单芽的茶多好看呀!像不像刚冒出来的小竹笋?又嫩又胖!咱们把它单独摘出来,用漂亮的小篮子装,炒得香香的,说不定能送到县里的大饭店呢!那多给咱林家争脸呀!”
林大山看了看儿子眼中那份不同于往日的、带着深思熟虑的坚定,又看了看孙女充满期盼和“童真”的小脸,再瞟了一眼那张画得似模似样的图,紧绷的脸色和缓了些许。他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锄头上,仿佛在与它进行最后的交流。然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无奈和让步:“唉……你们年轻人,脑子活,想试试……就试试吧。”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锄头木柄,“不过,我把话搁这儿:茶园是咱林家的命根子,别瞎折腾!施肥,得看准时辰,摸准分量,一点不能含糊!采茶,更不能为了那点芽尖,把茶树给采伤了元气,那是杀鸡取卵!”
这看似妥协实则保留最终监督权和否决权的态度,是经验丰富的老人对新事物最大程度的宽容,也为后续具体操作中可能出现的摩擦和指导留下了空间。 林国栋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知道这最难的第一关,总算在沟通和亲情的力量下,初步通过了。他连忙应承:“爹,您放心!规矩我们懂,一定按您说的来,绝不敢胡来!”
从父亲家回来,夕阳已将西边的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层次丰富的橘红与瑰紫。院子里的积雪化了大半,露出湿润的深褐色泥土,踩上去软绵绵的。墙角那几丛忍冬花的枝条上,嫩绿的芽苞已经突破褐色的鳞片,蓄势待发。
周芳那边也带来了确切的回音:化肥的事已基本敲定,钱也预备好了,只等过两天路好走些就去提货。虽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夫妻二人眼神交汇时,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心。这笔投资,是对未来的信念投下的第一注。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气氛比往日更加活跃。虽然爷爷那里有些阻力,化肥需要投入,但总体方向是向前推进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忙碌后的疲惫,但更闪烁着对即将开始的春耕的期待和干劲。
林薇看着父母虽然清瘦却目光坚定的脸庞,看着奶奶慈祥而支持的笑容,听着他们讨论着具体的肥水比例、浅锄深度、人员安排等细节,心中充满了踏实感。她知道,最艰难的第一步已经迈出。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困难需要克服——爷爷的实践经验与新方法的磨合、资金的持续压力、技术的摸索、乃至可能的市场风险……但此刻,看着窗外加速融化的冰雪,感受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万物复苏的春天气息,她坚信,只要一家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脚踏实地,就没有跨不过去的沟坎。
夜里,林国栋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窗外,雪水融化汇成细流,沿着屋檐和沟渠欢快地流淌,发出“潺潺”的、充满生命力的声响。这声音,在他听来,不再是冬日的挽歌,而是春天不可阻挡的脚步,是希望破土而出的激昂序曲。他仿佛已经看到,不久之后,那片墨绿色的茶山上,点点娇嫩的新绿破茧而出,在温暖的阳光下舒展叶片,生机盎然,孕育着林家全新的未来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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