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点四十分，凌独自一人走出了“星梭号”的气密舱门。
他换了身衣服，不再是探索时那套便于活动的深色工装，而是一套瑞娜提前准备的、符合集市中层商务人士常见风格的暗灰色外套与长裤。面料带有轻微的防污和抗皱处理，剪裁合身但不张扬，是那种丢进人群里不会引起特别注意，但也不会让人觉得失礼的装扮。
耳朵里嵌着微型通讯器，艾莉丝的实时支援频道保持静默待命。手腕上的个人终端调整到仅接收关键警报的模式。除此之外，他没有携带任何显眼的武器或装备——这是赴宴的基本礼仪，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带着诚意而来，至少表面如此。
泊位区特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润滑剂、臭氧、远处传来的食物香气，还有无数种族身上散发的、难以形容的生理气息。巨大的穹顶之下，各色飞行器和徒步者川流不息，全息指示牌在头顶闪烁，用几十种语言交替显示着方向、广告和警告。
这里是永恒集市的“下层”，或者说，是它的基础循环系统——嘈杂、忙碌、充满生命力的混乱。
凌按照终端上接收的坐标，朝着通往上层区域的垂直交通枢纽走去。沿途经过一片密集的摊位区，叫卖声几乎要震破耳膜。
“刚出炉的塔克虫肉饼！三个灵晶一份！能量补充首选！”
“维修！维修！任何型号义体故障，立等可取！黑石科技认证技师！”
“走私货清仓啦！来自‘灰色星域’的未登记能量核心，价格面议，非诚勿扰！”
“最新消息简报！克罗尔集团股价异动，黑市悬赏更新，只需两个灵晶！”
声音、光线、气味、拥挤的人潮……一切都在高速运转，拼命攫取着每一分利益和生存空间。凌灵活地在人群中穿行，神识微微展开，如同无形的触须，提前感知着前方的推搡和潜在的小偷。几个眼神闪烁的身影在注意到他平稳的步伐和警惕而不慌乱的姿态后，悄然转向了其他更容易得手的目标。
他走了大约十分钟，来到一堵巨大的、光滑如镜的金属墙面前。墙上没有任何明显的门或标志，只有无数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纹理。这里是下层与中层之间的“界墙”。
凌抬起手腕，终端对着墙壁某处投射出一道包含许可码的微光。
墙壁上的纹理如同水波般漾开，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椭圆形入口。门后的景象截然不同：宽阔的走廊，柔和的白色照明，空气经过净化，带着淡淡的清新剂味道。行人稀少，大多衣着体面，步履从容。这里听不到叫卖声，只有低沉的交谈和鞋底与光洁地面接触的轻微声响。
永恒集市的中层。管理区域、正规商会办事处、中级旅馆和餐厅的所在地。秩序取代了混乱，代价是失去了下层的勃勃生机与意外可能。
凌没有停留，继续向前。他需要换乘前往顶层的专用高速电梯。
又经过两次类似的权限验证和一次简单的身份扫描，他来到了一个圆形大厅。大厅中央，三座晶莹剔透的柱状电梯安静地矗立，电梯门是某种单向透明的材质，从外面只能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
这里几乎没有人。只有两个看起来像助理的仿生人安静地站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凌走向标有“穹顶之冠——特邀通道”的电梯。终端再次验证许可码。
电梯门无声滑开，内部空间不大，但装饰简洁精致，墙壁是模拟星空的软性材质，脚下是柔软的地毯。门关上，轻微的失重感传来，电梯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垂直上升。
没有楼层显示，只有侧壁上一个不断增大的数字，代表着距离底层的高度：500米、1000米、2000米……
透过电梯的透明外壁，永恒集市的下层和中层景象迅速缩小、远离。那些纵横交错的通道、密密麻麻的灯光、蚁群般移动的人影，逐渐融合成一片广阔而繁杂的、散发着各色光芒的平面。噪音完全消失了，只有电梯运行几乎听不见的蜂鸣。
随着高度攀升，那片光芒平面的边缘开始显现出弧形——他们正在接近空间站巨大穹顶的内表面。而在这平面之上，开始出现一些悬浮的、独立的“岛屿”。
那是顶层区域。
与下层和中层那种紧密拼接、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的结构不同，顶层是一个个分散的、规模不等的独立平台或球体。它们被力场包裹，像一颗颗精致的宝石，悬浮在集市主体结构的上方。平台之间由透明的封闭式廊桥或短途传送门连接，彼此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每一个平台都风格迥异。有的覆盖着郁郁葱葱的人造生态园林，瀑布流水；有的修建着线条流畅、极具未来感的几何建筑；有的则完全是古典风格的殿宇楼阁，飞檐斗拱，与周围的科幻环境形成奇异对比。
奢华、宁静、私密。这里是真正的权力与财富拥有者的领地。他们俯瞰着下方的一切，却与那里的喧嚣和挣扎隔着一道无形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电梯还在上升，穿过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微光屏障，顶层的安全隔离场。凌能感觉到皮肤表面传来一丝微弱的麻痒感，那是高强度扫描通过的标志。任何未经许可或携带危险物品的企图，都会在这层屏障前被无情拦截甚至摧毁。
数字跳动到“4500米”时，电梯开始减速，最终平稳停下。
门打开。
一股混合着清冽植物气息与淡淡熏香的空气涌了进来。眼前是一条不长的、铺着暗蓝色地毯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对开的、厚重的实木门，门把手是某种温润的白色玉石。走廊两侧的墙壁是整面的透明材质，外面是永恒集市令人震撼的穹顶全景，以及下方那一片璀璨的“光之海洋”。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凌走出电梯，身后的门悄然闭合。他走向那扇木门。门边没有任何按钮或门铃，但当他靠近时，门却自动向内打开了。
门后是一个宽敞的玄关，灯光温暖柔和。一位身着剪裁得体的深蓝色制服、面带标准微笑的男性仿生人侍者微微躬身：
“晚上好，林先生。陈女士正在观景露台等候。请随我来。”
侍者的举止无可挑剔，语气恭敬但不过分热情。凌点点头，跟随他穿过玄关，走进餐厅内部。
“穹顶之冠”的内部装饰并不显得暴发户般的金碧辉煌，而是一种内敛的奢华。墙壁是深色的原木与冷灰色的合金交织，家具线条简洁而优雅，巨大的观景窗替代了整面墙壁，将外部星空与集市全景毫无保留地纳入室内。零星点缀的艺术品看起来都颇有来历，空气中流淌着舒缓的背景音乐。
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显然，今晚这里被完全包场了。
侍者引领凌穿过主厅，走向一侧延伸出去的半圆形露台。露台地面是某种强化玻璃，可以直接看到下方数千米的虚空和遥远的集市灯光。露台边缘，摆着一张不大的餐桌，两把椅子。桌上已经布置好了精致的餐具和水晶杯。
而站在露台边缘，背对着他，正欣赏着窗外景色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
她身姿挺拔，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仅仅是背影，就透出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与掌控感。
侍者在露台入口处停下脚步，再次躬身，然后悄然退下。
女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索菲亚·陈。
她的容貌与凌记忆中在通讯屏幕里看到的相差无几，但真人带来的气场更加强烈。年龄看起来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五官深邃，带着明显的混血特征，皮肤保养得极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颜色是一种罕见的暗金色，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礼节性的微笑，目光在凌身上停留了一瞬，快速而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林先生，”她开口，声音比通讯中更加真实，带着些许慵懒的磁性，“很高兴你能来。请坐。”
凌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感谢您的邀请，陈女士。”
索菲亚也优雅地落座，就在凌的对面。她轻轻抬手，立刻有仿生人侍者出现，为两人斟上一种散发着淡淡果香的饮品。
“尝尝看，‘静谧星云’的初露，一年产量不过百升。”索菲亚举起杯子，“欢迎来到永恒集市的核心。这里风光如何？与下面相比。”
凌也举起杯，没有立刻饮用，而是顺着她的话看向窗外那令人屏息的景象。
“很震撼。”他如实说道，“也很……遥远。”
索菲亚似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暗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遥远？”她轻抿一口饮品，“是啊，从下面爬上来，确实需要一点时间和……资格。但风光总是留给愿意抬头，并且有能力攀登的人看的，不是吗？”
她放下杯子，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那枚之前被瑞娜注意到的、带有复杂花纹的戒指在她白皙的手指上显得格外醒目。
“那么，林先生，”索菲亚的微笑加深了些许，目光变得更加专注，“在我们享用晚餐之前，我能否先满足一下小小的好奇心？关于锈蚀星之后，你们的故事，以及……你们今晚在秘银会，是否一切顺利？”
凌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
她不仅知道赌石场，知道拍卖会，甚至连秘银会审查的时间都如此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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