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东侧的缓坡上,南宫雪的披风已被鲜血浸透。
她以长枪拄地,大口喘息着。身周的三百骑兵已折损近半,剩下的也都人人带伤。明军的三面包围圈正在缓缓收紧,箭矢如蝗虫般飞来,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小姐!”老家将南宫禄挥刀劈飞一支流矢,“突围吧!再不走就——”
“往哪突?”南宫雪抹去面甲上的血污,“东、南、北都是明军,西面是绝壁。除非……”
她抬头望向西安方向,那里杀声震天,炮火连闪。突然,她眼睛一亮:“上乱葬岗!”
“什么?”南宫禄愣住。
“岗上有前朝留下的石砌墓室,墙体厚实,可作堡垒!”南宫雪翻身上马,“所有人,跟我来!”
三百残兵调转马头,冲向缓坡顶端的乱葬岗。那里荒冢累累,碑石林立,几座大户人家的石砌墓室像小型堡垒般矗立在乱草丛中。
明军追兵紧随其后。但乱葬岗地形复杂,马匹跑不起来,只能下马步战。这给了南宫雪喘息之机。
“堵住墓道口!”她冲进最大的一座墓室,“弓箭手上墙!重伤员退入内室!”
石砌墓室约三丈见方,墙体厚达两尺,只有一道狭窄的墓门。南宫雪指挥士兵用墓中的石棺、断碑堵住门口,只留射击孔。三十名弓箭手爬上墓顶,居高临下放箭。
明军冲了三次,丢下数十具尸体,竟攻不进去。
“放火箭!烧死他们!”明军将领气急败坏。
但石室不怕火。箭矢射在石墙上,噼啪燃烧一阵就熄灭了。
墓室内,南宫雪靠着石棺坐下,解下面甲。左颊被流矢擦过,留下一道血痕。她从怀里掏出水囊,却发现早已空了。
“小姐,喝我的。”一个年轻家丁递来水囊。
南宫雪接过,抿了一小口:“你叫什么?”
“石……石小柱。”
“多大了?”
“十七。”
南宫雪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忽然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沈正阳时,自己也是这般年纪,扮作男装混在哥哥的随从里。那时沈正阳一眼就识破她的伪装,却只是笑着说:“少年英气,将来必成大器。”
“小姐,”南宫禄打断她的思绪,“明军好像在调火炮。”
南宫雪走到射击孔前,果然看见数百步外,明军正在架设三门虎蹲炮。这种小炮射程虽近,但霰弹足以覆盖墓室。
“不能等死。”她深吸一口气,“所有人听令——等炮声一响,随我冲出去。能活几个是几个。”
墓室内一片沉默。每个人都清楚,这几乎是送死。
就在这时,西面天空突然升起三支响箭。
红、黄、蓝三色烟迹在午后的天空中拖出长长的尾痕,像三条彩蛇扭动着钻入云霄。
“信号……”南宫雪喃喃道,“是大帅的总攻信号!”
几乎在同一时刻,黑松林中的王铮猛地站起。
“三色响箭!”他嘶声大吼,“上马!全军上马!”
三千骑兵瞬间动了起来。马匹从树林中牵出,骑士翻身上马,动作快得惊人。这些骑兵是沈正阳按照关外建虏的样式训练的——一人双马,马不卸鞍,人不解甲,随时可战。
“都尉!”哨探冲过来,“明军主力正在围攻西安城西阵地,中军空虚!”
“好。”王铮戴上铁盔,“全军分成三队——我率一千人直取孙传庭中军大旗;赵猛,你带一千人冲左翼;钱彪,你带一千人冲右翼。记住,不要恋战,冲垮阵型就走,然后回身再冲!”
“得令!”
三千骑兵如黑色洪流般涌出松林。马蹄声起初沉闷,渐渐汇聚成滚雷般的轰鸣。一人双马,换乘疾驰,三十里距离,半个时辰即到。
西安城西,孙传庭正要发动第三波进攻。
前两日伤亡已近八千,但贼军的防线也开始松动。他判断,沈正阳的火药应该所剩无几,只要再压上一次……
“督师!西面!西面有骑兵!”了望塔上的哨兵嘶声尖叫。
孙传庭霍然转身。西面地平线上,烟尘冲天而起,像一条黄龙贴着地面翻滚而来。烟尘前端,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骑兵,速度快得惊人。
“哪里来的骑兵?沈正阳的主力不是都在城西吗?”副将声音发颤。
孙传庭脸色惨白。他突然明白了——沈正阳这两日死守不退,甚至不惜动用最后的火药,不是为了守住阵地,而是在等这支骑兵!
“快!调长枪手结阵!火铳手上前!”他嘶声大吼。
但已经来不及了。
王铮一马当先。
他伏低身子,长矛平端,矛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身后的一千骑兵呈楔形阵列,像一把巨大的凿子,直插明军中军。
明军仓促结阵。长枪手还没完全列好,火铳手还在装弹,骑兵……孙传庭的骑兵大部分都派去救援粮营了。
“放箭!”军官们嘶吼。
稀稀拉拉的箭矢飞出。但王铮的骑兵都披着双层甲——内层棉甲,外层锁子甲,箭矢射在上面,大多弹开。
一百步。
五十步。
三十步。
“杀——!”王铮暴喝。
楔形阵的尖端狠狠撞进明军阵中。长矛刺穿盾牌,战马撞倒人体,马蹄践踏血肉。明军的中军阵型像纸糊般被撕开。
王铮一眼就看见了孙传庭的帅旗。那面“孙”字大旗下,一个穿着山文甲的老将正在指挥亲兵结阵。
“随我来!”他调转马头,直扑帅旗。
孙传庭看见那黑甲骑士冲来时,就知道大势已去。亲兵队长挡在他身前:“督师快走!”
“走?”孙传庭惨笑,“五万大军溃于一旦,我有何面目去见圣上?”
但他终究还是被亲兵强行架上马。帅旗倒下,中军崩溃,溃败像瘟疫般向两翼蔓延。
王铮冲到时,只砍倒了那面帅旗。孙传庭已在数十亲兵护卫下向东逃去。
“追!”王铮马不停蹄,“但不要追太深,冲垮他们就行!”
三千骑兵在明军阵中来回冲杀。失去指挥的各营各自为战,很快被分割击溃。城西阵地上,刘虎看见这一幕,拔出战刀:“开城门!全军出击!”
西安城门大开,守军如潮水般涌出。前后夹击,明军彻底崩溃。
申时末,残阳如血。
孙传庭在三百亲兵护卫下逃到渭河边时,身边已不足百人。五万大军,如今溃散大半,死伤无数,粮草辎重尽失。
“督师,过河吧。”亲兵队长指着河上的浮桥,“过了河收拢残兵,还可再战。”
孙传庭望着西面。那里烟尘滚滚,贼军的骑兵正在追杀溃兵。更远处,西安城头的青鸾旗在夕阳下招展,像是在嘲讽他的失败。
“崇祯八年……”他喃喃道,“本督剿灭流寇三十六股,斩首十万余。今日竟败于一介草莽……”
他突然拔出佩剑。亲兵们大惊:“督师不可!”
但孙传庭没有自刎。他用剑割下一角战袍,咬破手指,在布上写下血书:
“臣孙传庭顿首:西安兵败,臣罪当诛。然贼势已成,非一旅可制。乞陛下速调洪承畴部东进合剿,迟则陕甘尽失,中原危矣。”
写完,他将血书交给亲兵队长:“带回京师,面呈圣上。”
“督师,您……”
“本督不走。”孙传庭望向追来的烟尘,“五万儿郎葬身于此,我有何颜面独活?你们走,告诉朝廷——沈正阳此人,不可轻视。”
他整了整衣甲,翻身上马,竟调转马头,朝追兵方向缓缓行去。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尊走向坟墓的石像。
王铮追到河边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一个老将单骑立于河滩,身后是燃烧的浮桥,面前是数千铁骑。
“孙传庭?”王铮勒马。
“正是。”孙传庭昂首,“来将通名。”
“青鸾军都尉,王铮。”
“好。”孙传庭点点头,“取本督首级去吧。但请告诉沈正阳——今日他赢了,明日呢?大明疆域万里,带甲百万,他打得完吗?”
王铮沉默片刻,忽然道:“督师,请过河。”
孙传庭愣住。
“大帅有令,”王铮说,“若擒孙传庭,不可杀,放其生路。”
“为何?”
“大帅说,”王铮望着西沉的落日,“杀一个孙传庭,朝廷会派十个孙传庭来。但放一个孙传庭回去,朝廷会猜忌他,会掣肘他,会让他再也领不了兵。”
孙传庭浑身一震,继而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沈正阳啊沈正阳……你不但会打仗,还会诛心!”
他调转马头,纵马跃入渭河。河水不深,战马泅渡,很快到了对岸。回头望去,王铮的骑兵已开始收兵。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天地间只剩一片血红。
三日后,西安都督府。
沈正阳看着眼前的战报,久久不语。
此战,歼敌两万三千,俘一万余,缴获粮草辎重无数。孙传庭五万大军,逃回河南的不足万人。西安之围彻底解除。
但青鸾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阵亡六千七百人,重伤三千余,轻伤不计。城西阵地几乎被打烂,火药库存耗尽,火铳损毁三成。
“大帅,”周子恒轻声道,“阵亡将士的抚恤已开始发放。百姓自发捐银三万两,粮食五千石,说不能让将士们寒心。”
沈正阳点点头:“南宫雪那边如何?”
“南宫校尉轻伤,已无大碍。她带出去的三千人,回来了两千四百余,算是一场奇迹。”周子恒顿了顿,“倒是王铮都尉……他私自放走孙传庭,虽说是按大帅的暗示,但毕竟违了军令。是否要惩处?”
沈正阳摆摆手:“不必。王铮做得对。孙传庭活着回去,比死了有用——洪承畴在潼关,若听说孙传庭兵败被放归,会怎么想?朝廷会怎么想?”
周子恒恍然:“大帅高明。”
这时,林清源匆匆进来,脸色凝重:“大帅,刚接到急报——卢象升战死了。”
堂内一片寂静。
卢象升,大明督师,天下名将,去年还在巨鹿大破建虏。这样的人,居然战死了?
“怎么死的?”沈正阳沉声问。
“十日前,建虏第三次入塞,卢督师率军迎战,在钜鹿被围。苦战三日,粮尽援绝,力竭战死。”林清源低声道,“朝廷震动,已急召洪承畴部回援京师。潼关外的明军,昨夜开始拔营了。”
沈正阳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西安城正在从战火中苏醒,炊烟袅袅,市声渐起。
“洪承畴走了……”他喃喃道,“潼关之围自解。孙传庭败了,陕甘境内再无大股明军。我们……赢了。”
这话说得很轻,但堂内所有人都听见了。
赢了。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
“但建虏又入塞了。”刘虎闷声道,“这次不知要掠走多少百姓,屠多少城池。”
沈正阳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们不能停。王铮。”
“末将在!”
“你率本部骑兵,即刻西进,收复凤翔、平凉。然后——入四川。”
王铮一愣:“入川?”
“张献忠在湖广,李自成在河南,朝廷无力西顾。此时入川,正是良机。”沈正阳走到地图前,“但记住,入川不是劫掠,是收复。善待百姓,整顿吏治,我要你在三个月内,让四川成为我们的粮仓。”
“末将领命!”
“刘虎、周子恒。”
“在!”
“整顿兵马,安抚地方。开春之前,我要陕甘全境安定,春耕不能误。”
“是!”
一道道命令发出,整个政权像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胜利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当夜,沈正阳独自在书房。
桌上摊着一封密信,是今早从潼关传来的。曾大牛和葛鹏守住了潼关,洪承畴退兵时,他们甚至还出关追击,斩获不少。
但沈正阳看的不是战报,而是密信的最后几行:
“……据俘获明军军官供称,洪承畴退兵前曾言:‘沈正阳非寻常流寇,假以时日,必成大明心腹之患。然今建虏入塞,朝廷昏聩,内忧外患,此贼恐无人能制矣。’”
沈正阳放下信,望向窗外夜空。
星辰璀璨,银河横亘。这天下,这乱世,这亿万苍生的命运,都在这星空下挣扎、流血、求生。
“大帅。”门外传来轻柔的声音。
沈正阳回头,看见马溪月端着汤碗站在门口。她穿着素色襦裙,不施粉黛,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这几日,她一直在伤兵营帮忙。
“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一夜未眠。”马溪月走进来,把汤碗放在桌上,“参汤,趁热喝。”
沈正阳接过碗,热气蒸腾,模糊了视线。他忽然问:“溪月,你说……我们走的路,对吗?”
马溪月沉默片刻,轻声道:“妾身不懂军国大事。但妾身知道——西安被围这五日,城中饿死百姓不足百人。而崇祯六年,官军守城时,饿死三千。”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这就够了。”
沈正阳笑了,笑得有些苍凉。他喝完参汤,把碗放下:“开春我要出征。”
“去哪?”
“东出潼关,取山西。”沈正阳说,“洪承畴被调走,山西空虚。若不取,李自成会取,建虏会取。与其让他们取去荼毒百姓,不如我来取。”
马溪月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说:“妾身在西安等你。”
她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正阳。”
“嗯?”
“活着回来。”她说,“你不是你一个人的。”
门轻轻关上。沈正阳重新坐下,提笔写信。是写给曾大牛和葛鹏的,令他们整顿兵马,开春东进。
亲兵离去后,沈正阳吹熄蜡烛。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星光点点。
明天,还有无数战事,无数生死,无数抉择。
但今夜,让他歇一歇。
哪怕只有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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