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秋意一日浓过一日，后山的枫叶像是被谁泼了胭脂，一夜之间就红透了半面山坡。晨起推窗时，风里裹着枫叶的腥甜气，落在阶前的叶瓣被露水浸得发亮，踩上去软绵绵的，倒比春时的落英多了几分热烈。
苏晚正踩着梯子摘檐下晒好的紫苏，竹篮里已经堆了小半篮，青紫色的叶片蜷曲着，干硬的边缘带着阳光晒透的脆感。陆时衍在廊下劈柴，斧头起落间，木柴裂开的纹路里还嵌着些许秋阳的暖黄，“这柴得劈细些，等过几日冷了，烧起来才旺。”
“张婶说中午做紫苏焖鱼，用新晒的紫苏才够味。”苏晚从梯子上下来，把竹篮递给他，指尖沾着点草药的碎屑，“前几日晒的荆芥也该收了，昨天夜里下了点霜，别潮了。”
陆时衍放下斧头接过篮子，鼻尖忽然萦绕起一缕熟悉的甜香，转头见丫丫举着串糖葫芦跑过来，红亮的糖衣上还沾着细碎的芝麻，“晚姐姐，王掌柜家的小孙子送的，说县城里新出的冰糖葫芦，裹了桂花糖！”
那糖葫芦是山里的野山楂做的，个头比寻常山楂小些，酸得更烈，裹着的糖衣却格外厚，咬下去先是脆甜，接着是山楂的酸，最后竟透出点桂花的清甘。苏晚含着半颗山楂，见陆时衍正望着柴堆旁的竹筛笑——里面的荆芥叶上，不知何时落了片枫叶，红得像团小火苗，衬得灰绿的草药都鲜活起来。
“画先生该来了吧？”苏晚想起昨日阿砚捎来的话，说画先生要等枫叶最红时来画《秋枫图》，“他说要把守义亭画在枫树林里，像给亭子戴了顶红绒帽。”
话音刚落，就见画先生背着画夹从石板路那头走来，身后跟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担子里是两坛新酿的酒，坛口封着红布，走起来晃悠悠的，酒香顺着风飘过来，混着枫叶的甜，竟生出种微醺的暖。
“这是县城酒坊的陈掌柜，听说梅岭的梅子酒绝，特地来讨个方子。”画先生把画夹往石桌上一放，指着老汉笑道，“他说要以这坛新出的糯米酒换，还说不够再加两坛。”
陈掌柜忙揭开坛口的红布，一股醇厚的米香漫开来，带着点新米的清甜。“早就听说梅岭的酒里藏着花香，”他搓着手笑，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酒渍，“我那小孙女总念叨，说去年喝的梅子酒里有栀子花的香，缠着我非要再尝尝。”
张婶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擦碗布，闻言笑着往屋里让：“巧了，前几日刚酿了批桂花酒，正等着开封呢。”说着转身去翻樟木箱，找出个粗陶酒壶，“这是去年的梅子酒，先尝尝？”
酒液倒在粗瓷碗里，泛着琥珀色的光，杯壁上挂着细密的酒珠。陈掌柜抿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是这个味！酸里带甜，还有股子花香气，比我那酒坊里的寡淡玩意儿强多了！”
画先生已经支起了画架，正对着后山的枫树林调颜料，朱砂和赭石在碟子里混出枫叶的红，他忽然回头道：“陈掌柜来得正好，等会儿画里添个挑酒担的，就照着你这模样画，保准比城里的仕女图还耐看。”
陈掌柜乐得直拍大腿，非要给画先生当模特，站在枫树下转着圈让他看：“我这挑酒担的姿势，可是练了三十年，保管地道！”
苏晚和陆时衍往竹筛里收荆芥，阳光透过枫叶的缝隙落在药草上，红的叶、绿的草、金的光搅在一起，像幅被打翻的调色盘。陆时衍忽然捡起片枫叶，叶柄处还带着点青，他用指尖捏着叶柄转了转，“这叶子形状好看，夹在手札里当书签正好。”
那本玉秀婆的手札被苏晚放在窗台上，风吹过书页，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苏晚想起手札里写的“守义公说枫叶能治跌打，捣碎了敷在伤处，比药膏管用”，忽然觉得这些红得热烈的叶子，竟也藏着梅岭的温柔。
中午的紫苏焖鱼端上桌时，陈掌柜正缠着张婶问酿酒的法子。张婶往他碗里夹了块鱼腹：“秘诀啊，就藏在这紫苏里。酒要香，得有草木气；日子要甜，得记着身边人的喜好。”
鱼肉炖得酥烂，紫苏的微辛混着鱼的鲜，吃在嘴里暖乎乎的。陈掌柜咂咂嘴，忽然指着窗外：“快看，那枫叶落得像下雨！”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见一阵风过，满树的红叶簌簌往下落，铺在青石板上，像燃着层小火苗，连空气都暖了几分。
画先生放下画笔跑过来，手里还捏着沾了颜料的画笔：“这景好！得赶紧画下来，晚了就没这神韵了！”他往画纸上抹了几笔朱砂，又蘸了点藤黄，枫叶的红里立刻多了丝阳光的暖，“你看这枫叶，红得泼辣，却也落得温柔，像梅岭的日子，看着平淡，实则热辣辣的藏着劲。”
陈掌柜喝了口桂花酒，脸颊红扑扑的：“我算明白为啥梅岭的酒好喝了，连风里都带着精气神。”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些酒曲，“这是我新做的酒曲，加了点陈皮，酿出来的酒带点果香，留给你们试试。”
午后三叔公背着药篓来串门，篓子里装着些刚采的野菊，黄灿灿的，还沾着露水。“前几日阿砚来说老郎中要来看枫叶，我采点野菊给他泡茶，”他指着篓底的几株草药，“这是活血的丹参，守义公以前总说，秋天得多吃点带红的东西，补气血。”
丫丫正拿着枫叶给虎头编花环，见三叔公来了，举着个红通通的花环跑过去：“三爷爷戴这个，像庙里的红脸将军！”三叔公笑着把花环戴在头上，惹得众人直乐，画先生赶紧拿起画笔，说要把这“红脸将军”画进画里。
陈掌柜要回县城时，陆时衍往他担子里放了坛新开封的桂花酒，坛口系着朵刚摘的桂花。“这酒里放了今年的新桂花，”苏晚笑着说，“等明年春天，再给我们捎些县城的新茶来，咱们换着喝。”
陈掌柜挑着担子走在红叶铺就的小路上，背影在枫树林里一晃一晃的，像幅会动的画。画先生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道：“这画该叫《枫火送酒》，既有秋景，又有人情，比单画风景强多了。”
夕阳西下时，枫叶的红里添了层金，守义亭的剪影落在枫树林里，像浸在红海里。苏晚把晒干的荆芥收进陶罐，陆时衍则将那片枫叶夹进了手札里，书页上的字迹和红叶的纹路叠在一起，旧的时光和新的日子，竟融得这般妥帖。
晚风里飘来桂花香，混着灶上栗子粥的甜。张婶往粥里撒了把桂花，“守义公说秋天的粥得稠，像日子，得熬得稠稠的才够味。”苏晚舀起一勺粥，栗子的粉、桂花的香、米的甜在舌尖散开，她忽然觉得，梅岭的秋，就像这碗粥，看着朴实，却藏着熬了岁月的甘醇。
月光爬上竹梢时，画先生的《枫火送酒》已经晾干，画里的枫叶红得像要滴下来，挑酒担的陈掌柜走在红叶里，背影都带着股热辣辣的劲。陆时衍往画框上系了根红绳，要挂在堂屋里，苏晚忽然想起那支银簪，“等明日，把银簪放在画下面，让玉秀婆也看看这枫火漫天的景。”
风穿过枫树林，带着红叶的沙沙声，像谁在轻轻说着话。苏晚摸了摸窗台上的木匣，里面的银簪、手札、香包，都浸着月光的暖。她知道，梅岭的故事还在继续，就像这年年红透的枫叶，落了又开，开了又落，却总在寻常的日子里，藏着化不开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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