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新杭”营地残破的轮廓上。海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以及空气中愈发清晰的、混合了焦土、血腥、草药与某种不祥预感的、粘稠的咸腥。
沈清辞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掌心紧握着萧景珩冰凉的手指,仿佛那是连接着现实与虚幻、生与死的唯一锚点。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充满警告与危险意味的混乱“波动”,虽然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却在她本就紧绷的神经上,狠狠划下了一道带血的刻痕。不是幻觉。那种强烈的、直击灵魂的惊悸与不祥,太过真实。
是“星辉”共鸣带来的模糊预警?还是她精神过度耗损下,对无形危机的敏感?抑或是……某种她尚不能理解的、与这片土地、这片海洋、乃至与“星骸”之力更深层联系所传递的信息?
无论是什么,她都宁可信其有。
赵霆和周沧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石屋。赵霆腿伤未愈,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周沧则浑身带着夜露的湿气,脸上是赶路的潮红和一丝被紧急召唤的凝重。
“夫人!何事?” 赵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金属般的硬度。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简洁、最冷静的语言,描述了她刚才感受到的、那阵充满“荷兰人”、“兽首旗”、“贪婪杀意”与“危险迫近”的混乱意象波动。她没有说是如何感知到的,只说是“心血来潮,感应不祥”。
赵霆和周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但没有人质疑。过去几天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之事,早已让他们对这位年轻的世子妃产生了某种超越常理的信任与敬畏。
“夫人是怀疑……荷兰人去而复返?而且可能带了帮手?” 周沧沉声道,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不止。” 沈清辞摇头,眉头紧锁,“那‘波动’中,除了荷兰人的船帆,还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狰狞的兽首旗帜,充满了野蛮与掠夺的气息。不像是正规的海军,更像是……海盗?或者,某个与荷兰人勾结的、更加凶残的势力。”
“兽首旗?” 赵霆努力回忆着,“末将在东南沿海与倭寇、红毛鬼交手时,倒也见过些海盗旗,有画骷髅的,有画刀剑的,这兽首……难道是盘踞在吕宋、渤泥一带的那些生番海盗?他们有时也会受雇于西番,劫掠商船。”
“无论是谁,来者不善。” 沈清辞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赵将军,立刻传令,全营进入最高戒备!所有岗哨增加一倍,尤其是海上了望塔,加派最敏锐的哨兵,配备最好的望远镜!命令所有还能动的人,熄灭不必要的火光,隐蔽行动。周镖头,你的‘海鹞’,还能出海的船,立刻全部派出,不用走远,就在附近礁盘、岛屿阴影处潜伏,作为海上耳目,一旦发现任何不明船只靠近,立刻以焰火、响箭示警,但绝不可接战,立刻撤回!”
“末将(属下)遵命!” 两人齐声应道,转身就要去布置。
“等等。” 沈清辞叫住他们,目光扫过昏迷的萧景珩和沉睡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决绝,“赵将军,周镖头,若……若事不可为,强敌真的势大难挡,我命令你们,不必死守,立刻组织还能走的人,带上世子爷和我的孩儿,从南边‘月牙湾’的密道撤离,前往‘圣岛’方向。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赵霆浑身一震,猛地抬头,虎目瞬间红了:“夫人!末将誓与‘新杭’共存亡!岂能……”
“我要你活着!” 沈清辞厉声打断,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活着,保住世子爷的血脉,保住‘新杭’最后的种子!你死了,谁来带他们走?谁来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记住,这不是怯懦,是留下火种!执行命令!”
赵霆死死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最终重重抱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命!”
周沧也深吸一口气,重重顿首。
两人再次匆匆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石屋内,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三个人(或许还有那两件微光器物)细微的呼吸声。
沈清辞瘫坐在木墩上,只觉得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刚才那番决断与命令,几乎耗尽了她最后的心力。腹部的伤口和下体的坠痛,在紧张情绪的刺激下,再次变得鲜明而尖锐。她闭上眼,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石墙上,试图平息脑海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她怕吗?怕。她只是一个刚经历生产、重伤未愈、又失去了大部分依仗的普通女子。面对可能到来的、未知而强大的敌人,面对“新杭”再次陷入战火的惨烈前景,她如何能不怕?
但她不能怕。至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来。她是“新杭”此刻的主心骨,是萧景珩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她的恐惧,会像瘟疫一样传染给每一个已经濒临崩溃的人。
外面,营地并未因她的命令而立刻陷入混乱。相反,一种更加压抑、更加有序的紧张气氛,如同无形的波纹,迅速蔓延开来。火光被有组织地熄灭或遮掩,只留下必要的岗哨灯火。修补工事的敲打声停止了,伤兵营里的呻吟也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士卒们压低声音的传令,是武器出鞘、弓弦绷紧的细微摩擦声,是巡逻队更加密集、更加警惕的脚步声。
赵霆和周沧的执行力毋庸置疑。这座刚刚从血火中挣扎出来的营地,如同受伤的猛兽,再次绷紧了肌肉,竖起了毛发,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更加残酷的撕咬。
时间,在死寂的紧张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沈清辞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她重新拿起皮卷,试图用“阅读”来分散注意力,平复心绪。但这一次,那些流转的“星辉”似乎也受到了外界无形压力的影响,变得有些躁动不安,难以捕捉。
她只能放弃,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自身。内息依旧空空如也,但或许是刚才那碗浓药的效力,又或许是极度紧张下身体分泌的某种本能,她感到一股微弱却顽强的热力,正从小腹深处缓缓升起,虽然无法汇聚成内力,却也在一点点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冰冷与僵硬。
她必须好起来,必须尽快恢复哪怕一丝自保和行动的能力。否则,一旦最坏的情况发生,她将成为拖累,而不是助力。
就在她凝神内视,尝试引导那丝微弱热力温养经脉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营地压抑气氛格格不入的、类似夜鸟扑翅的声音,突然在石屋窗外响起!
不是海鸟。这个季节,这个时辰,海边很少有夜鸟活动。而且,那声音太近了,也太……刻意了。
沈清辞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左手闪电般探出,抓起了放在手边、用来削木炭的一柄短小却锋利的匕首!右手则猛地将熟睡的孩儿揽入怀中,用身体挡住!
丁嬷嬷也惊醒了,惊恐地看向窗口。
“吱呀——”
那扇本就破损、只用木条勉强钉住的窗户,竟被从外面,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落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借着石屋内仅存的一盏昏暗油灯,沈清辞看清了来“人”。
那是一个极其瘦小、佝偻的身影,裹在一件破烂不堪、颜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斗篷里。看不清面容,只有兜帽下两点幽绿色的、仿佛猫眼般的微光,在黑暗中闪烁。这“人”身上,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海藻、鱼腥、泥土和陈旧血迹的怪异气味,却没有寻常人类或动物的体温与呼吸声。
不是“鬼面”战士,也不是西番人或荷兰人。这气息……沈清辞心中一动,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谁?!” 她低喝,声音冰冷,手中的匕首微微抬起,对准了那不速之客。丁嬷嬷也抓起了一根烧火棍,浑身发抖地挡在沈清辞身前。
那瘦小的身影没有回答,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幽绿的目光,先是扫过石屋内简陋的陈设,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沈清辞怀中的婴儿身上,又移向昏迷的萧景珩,最后,定格在沈清辞脸上。
那目光,没有恶意,没有贪婪,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看透灵魂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沧桑、悲悯与好奇的复杂情绪。
沉默,在石屋内弥漫。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许久,那身影终于动了。它缓缓抬起一只干枯、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指了指沈清辞怀中的婴儿,又指了指窗外西北方向——那是“毒蝎谷”所在的方向。然后,它张开手掌,掌心朝上,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手势:五指先是紧紧蜷缩,仿佛攥着什么,然后猛地张开,如同花朵绽放,又迅速合拢,这次只留食指伸出,笔直地指向地面。
这个手势,沈清辞看不懂。但就在对方做出手势的瞬间,她感到怀中孩儿眉心那淡银色的印记,极其微弱地、但清晰地……跳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或共鸣!
与此同时,她一直贴身收藏的那半枚玉佩,也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而膝上那卷皮卷,似乎也隐隐泛起了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涟漪。
是“星眸族”?还是“海民”部落中,某种更加隐秘的存在?
沈清辞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但敌意却减轻了些许。对方能如此轻易地潜入戒备森严(相对而言)的营地核心,来到她面前,却没有立刻发动攻击,反而做出了一个似乎带着某种“讯息”的、与“星辉”隐隐相关的手势。这绝不寻常。
“你是何人?来此何意?” 沈清辞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少了几分杀意。
那身影依旧沉默。幽绿的目光在沈清辞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昏迷的萧景珩,然后,它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身影开始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般,变得模糊、透明。
它要走了。
“等等!” 沈清辞急道,她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对方是谁?来自哪里?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是否与即将到来的危机有关?与“星骸”、与深海异动、与“毒蝎谷”又有什么关联?
但那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彻底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扇被推开的窗户缝隙,和空气中残留的、那丝淡淡的、怪异的气味,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沈清辞和丁嬷嬷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敌是友?
就在这时——
“呜——!!!”
凄厉而悠长的海螺号角声,骤然从营地东南方向、最高的那座了望塔上响起!划破了死寂的夜空,也瞬间揪紧了所有人的心脏!
那是最高级别的海上敌袭警报!有船!很多船!正在靠近!
来了!真的来了!
沈清辞猛地站起身,不顾腹部伤口撕裂般的剧痛,扑到窗边,奋力推开那扇破窗,向东南海面望去。
天色依旧漆黑如墨,海面与夜空融为一体,难以分辨。但就在那海天相接的、最深邃的黑暗边缘,一点点、一片片……如同鬼火般,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移动的光点!不是渔火,那是船上的灯火!数量之多,远超之前的荷兰舰队!而且,那些光点正以一种稳定的、充满压迫感的速度,向着“新杭”海岸,缓缓逼近!
在更远些的、视线难以企及的深海方向,似乎还有更大、更密集的阴影在移动,但看不真切。
而在那些移动光点的最前方,几面旗帜的轮廓,在遥远船灯的映照下,隐约可见——熟悉的红白蓝三色条纹,中间是狮鹫(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底色暗红、上面用粗糙线条画着某种狰狞咆哮兽首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舞动,如同滴血的獠牙!
荷兰人去而复返!还带来了新的、打着兽首旗的、充满野蛮气息的盟友!
“点火!擂鼓!所有人,进入战斗位置!” 赵霆嘶哑的怒吼,在营地各处炸响。
刹那间,原本死寂压抑的“新杭”营地,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沸腾!残存的灯火被迅速点燃,映照出一张张紧张、恐惧却又带着决死之意的面孔。士卒们吼叫着冲向寨墙,弓弩上弦,刀枪出鞘。伤兵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妇孺们被迅速组织,躲入相对坚固的建筑或地窖。
战争,这头刚刚暂时蛰伏的巨兽,再次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而且,比上一次更加庞大,更加凶残。
沈清辞站在窗边,海风将她散乱的长发吹得狂舞。她望着海面上那一片逼近的、象征死亡与掠夺的灯火,又回头看了看昏迷的夫君和怀中不安扭动的孩儿,最后,目光落在那卷皮卷和黯淡的晶石上。
绝境,再次降临。而且,似乎比上一次更加深邃,更加令人绝望。
但她的眼中,却没有泪,也没有慌。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封般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熊熊燃烧的、名为“守护”与“抗争”的火焰。
她轻轻将孩儿交给浑身发抖、却强撑着挡在她身前的丁嬷嬷,低声道:“嬷嬷,带着孩子,去里面最角落,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不要出来。”
然后,她捡起地上那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一步步,走向门口。她的身影在摇晃的灯光下拉得很长,很孤单,却也挺得笔直。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战吧。
为了他,为了孩子,为了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也为了……那尚未完全熄灭的、名为“希望”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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