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疾驰，终于在视野的尽头，勾勒出一座雄城的轮廓。
张家口。
作为沟通南北的咽喉要冲，这座城池远比南宫宸想象中更为巍峨。
厚重的青砖城墙在冬日的寒风中默然矗立，墙面上满是风霜侵蚀的斑驳痕迹，却更添几分坚不可摧的气势。
墙头旌旗招展，依稀可见金国兵士持戈巡弋的身影。
越是靠近，人烟便越是稠密。
官道变得宽阔而拥挤，车马辚辚，驼铃叮当。
南来的绸缎、茶叶、瓷器，北往的皮货、药材、牲口，在此交汇，形成一股喧嚣而充满活力的洪流。
操着各种口音的商旅、赶着牛羊的牧民、挎刀提剑的江湖客、以及面有菜色的流民，形形色色的人等摩肩接踵，空气中混杂着牲口粪便、尘土、食物香气和人体汗液的味道，构成一种独属于边塞通衢的、粗粝而鲜活的气息。
“好一个繁华之地，亦是龙蛇混杂之所。”袁紫衣勒住马缰，妙目流转，扫视着城门处川流不息的人群，轻声评价道。她习惯性地将帷帽又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大半容颜，只留下线条优美的下颌。
程灵素微微蹙眉，并非因这喧嚣，而是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疾病与污秽的沉闷气味。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悬挂的、装有避瘟防疫药囊的香球，心中已在盘算需配制哪些药材，以应对此地可能存在的疫病风险。
南宫宸目光平静地掠过城头那些金国旗帜，眼神深处并无波澜，只有一种冷澈的了然。
他率先下马，牵着缰绳，随着人流缓缓向城门走去。“寻此地最大的客栈，先安顿下来。”
缴纳了不菲的入城税后，三人牵着马，踏入张家口城内。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牌幌子迎风招展，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甚至还有杂耍卖艺的锣鼓声，汇成一片沸反盈天的声浪，直冲耳膜。
相较于江南水乡的温婉精致，此地的风貌更显粗犷、豪迈，带着一种边塞特有的生命力。
无需多问，只需循着最繁华的街道前行，不多时，一栋气派的三层木楼便出现在眼前。
黑底金字的招牌上，“醉仙楼”三个大字遒劲有力。
楼前车马簇拥，宾客如云，伙计们端着食盘穿梭不息，生意极为兴隆。
“就是这里了。”南宫宸停下脚步，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店伙，“三间上房，马匹用好料。”
那店伙见三人气度不凡，尤其是为首的公子虽风尘仆仆，但衣衫料子讲究，眉宇间自有威仪，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引路：“好嘞！三位贵客里面请！上房三楼雅静，这就带您去！”
安顿好行李马匹，已是午后。
南宫宸并未急于外出探查，而是带着程灵素与袁紫衣来到二楼临窗的一处雅座。
此处视野极佳，既可俯瞰楼下街景，又能将大堂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点了几个招牌菜，一壶热酒，南宫宸便看似随意地靠窗而坐，目光淡然地扫视着大堂。
他的神态悠闲，仿佛只是一位远道而来、稍事歇息的普通富家公子，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不放过任何一丝有价值的讯息。
袁紫衣小口啜着热茶，眼角的余光却时刻留意着进出的人流，耳朵微动，捕捉着邻桌食客压低声线的交谈，那些关于皮毛价格、镖局押运、乃至金国权贵府邸秘闻的只言片语，都被她悄然记下。
程灵素则更关注客栈本身的环境，她注意到楼梯拐角处不易清扫的积尘，后厨方向隐约传来的食材处理声，以及跑堂伙计指甲缝里未能完全洗净的污渍。
这些细节，关乎饮食安危。
醉仙楼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有高谈阔论的商人，有低声密语的江湖客，也有只是路过打尖的行旅。
跑堂的伙计嗓门洪亮，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在桌椅间灵活穿行。
就在这时，南宫宸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落在了大堂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
那里，靠近通往厨房的侧门，光线略显昏暗。
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坐在一张小方凳上，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污渍斑斑的破旧棉袄，头发乱蓬蓬地纠结在一起，脸上更是沾满了不知是煤灰还是泥土的污迹，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明亮灵动。
是个小乞丐。
他的身材看起来十分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此刻，他正低着头，双手揣在袖子里，身子微微缩着，像是在躲避风寒。
但南宫宸看得分明，就在跑堂伙计端着刚出笼、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从旁经过，注意力被另一桌客人呼唤吸引的瞬间，那小乞丐的手臂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微微一探，两个白胖的包子便如同变戏法般消失在祂那宽大的袖口之中，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得手之后，小乞丐依旧低着头，身子甚至缩得更紧了些，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但那低垂的眼帘下，一双灵动的眸子却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确认无人察觉后，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狡黠与得意，如同成功偷到油吃的小老鼠。
南宫宸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找到了。
他并未立刻行动，而是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
那小乞丐虽然伪装得极好，浑身脏污，举止也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有些细节却逃不过南宫宸的眼睛。
那偶尔从袖口露出、虽然沾着污渍却依然显得纤细修长的手指，那低头时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段白皙细腻的脖颈，还有那双眼睛——太过清澈，太过灵动，绝非寻常饱经风霜、麻木乞食的乞丐所能拥有。
尤其是那双眼睛，在谨慎地打量四周时，流露出的不是乞怜与卑微，而是一种洞察世情的聪慧，甚至带着几分游戏人间的顽皮。
袁紫衣显然也注意到了南宫宸目光的落点，她顺着望去，看到那个小乞丐，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闪过恍然之色，嘴角也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低声道：“阁主，莫非这就是……”
程灵素也看到了那小乞丐，她观察的却是另一面，轻声道：“此人衣衫虽破旧，但并未像真正饥寒交迫之人那般瑟瑟发抖，身形虽瘦，却并非饿殍之相。而且，他偷取食物时手法精妙，显然是练过的。”
南宫宸微微颔首，肯定了她们的猜测。
他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小乞丐身上，心中思绪电转。
该如何自然地接近，而不引起这机灵如狐的“小乞丐”的警惕和排斥？
直接施舍银钱？
恐怕会被视为侮辱，或者引起更大的戒心。
点破其身份？
时机未到，贸然揭穿，只怕会弄巧成拙，将其惊走。
看来，还需找一个恰当的契机，用一种对方无法拒绝，甚至会产生浓厚兴趣的方式。
他的目光掠过桌上刚刚送上来的、醉仙楼引以为傲的几道招牌菜——油亮喷香的烤羊腿、浓油赤酱的红烧肉、肥美的黄河鲤鱼……脑中已有了初步的盘算。
窗外，北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敲打着窗棂。
醉仙楼内，暖意融融，喧嚣依旧。
无人知晓，在这看似平常的午后，在这南北交汇的边城客栈里，一场足以影响未来智谋格局的相遇，已然拉开了序幕。
南宫宸放下酒杯，对身旁的程灵素和袁紫衣淡然道：“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
鱼儿已在视线之内，接下来，便是如何投下最合适的香饵，让其自愿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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