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二月十五,子时。
哈密城东地牢外的哨塔上,两个闯军士卒正围着炭盆取暖。年轻的那个不停搓手:“王哥,这西域的夜风真他娘邪性,白天晒脱皮,晚上冻掉牙。”
“知足吧。”年长的老兵往炭盆里添了块牛粪,“在陕北那会儿,这时候还在山里躲官军呢,雪都能埋人。”
正说着,牢门方向传来铁链晃动声。
老兵警觉地按刀起身,从垛口望下去——地牢厚重的木门开了条缝,三个黑影押着个囚犯出来,往刑场方向去。
“怪了,这大半夜的提人?”年轻士卒嘀咕。
“少问多看。”老兵眯起眼,借着月光辨认那几人的衣着,“是刘将军的亲兵……咦?”
他突然发现,那囚犯走路姿势不对——脚步虚浮,像是腿脚有伤,但脖颈却挺得笔直。而且押送的三人中,有两人始终落后半步,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不对!”老兵转身要敲警锣。
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冰凉的刀刃贴上喉咙,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兄弟,借条路。”
年轻士卒刚想拔刀,后脑便挨了重重一击,软倒在地。
韩固松开老兵,快速扒下他的外衣穿上,对身后两个夜不收做了个手势。三人迅速将昏迷的士卒拖到暗处,另一名夜不收已经爬上哨塔,举起弓弩对准地牢方向。
“百户,他们进去了。”塔上的夜不收低声道。
韩固点头,从怀中掏出个牛角号——这是向导阿迪力给的,说是畏兀儿牧人召唤猎犬用的,声音特殊。
三短一长。
地牢深处,那三个“刘宗敏亲兵”正用钥匙开最后一间牢房的铁锁。为首的听到号声,手上一顿,对牢里七个被捆着的畏兀儿汉子低喝:“听着,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出去后往城西跑,有马接应。谁敢喊,立刻死。”
七个囚犯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疑。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们……不是准噶尔人?”
“是帮你们的人。”开锁的汉子扯下蒙面巾,露出张汉人脸孔——正是倪康手下的匠作营学徒,“准噶尔人要拿你们的人头当投名状,刘宗敏已经答应了。走不走?”
铁锁“咔嗒”落地。
七人跌撞出牢房,在甬道里汇合了其他牢房放出的二十多个囚犯——大多是畏兀儿商贾、匠人,也有两个汉人流民。一行人悄无声息穿过甬道,快到出口时,前方传来脚步声。
两个巡夜的闯军提着灯笼转进甬道。
时间仿佛凝固。为首的汉子咬咬牙,突然用回鹘语高喊:“安拉至大!冲出去!”
囚犯们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向前。巡夜兵卒被撞倒在地,灯笼摔碎,火苗“呼”地蹿上干燥的草垫。
“走水了——!”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
几乎同时,地牢外传来弓弦震动声。一支弩箭钉在追出来的狱卒脚前,第二支射穿了灯笼杆。混乱中,囚犯们冲出地牢,按照事先指点的方向往城西狂奔。
韩固在哨塔上看得真切,对身边人说:“发信号,撤。”
一支响箭尖啸着升空,在夜空中炸开一簇绿光——那是西域商队常用的“遇匪”信号。
整个东城都被惊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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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吐鲁番王府。
李自成从梦中惊醒,赤脚走到窗前。东边天空隐约泛着红光,隐约有喊杀声随风飘来。
“出什么事了?”他沉声问。
亲兵队长跌撞进门:“大王,哈密急报!地牢被劫,三十多个囚犯跑了,守军死了七个,伤十几个!”
“谁干的?”
“现场发现了这个。”亲兵呈上一把弯刀,刀柄上刻着准噶尔的狼头标记。
李自成接过刀,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纹路。烛光下,他眼角细密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
“刘宗敏呢?”
“刘将军已经带骑兵去追了,说一定要砍了那些蒙古杂种……”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刘宗敏甲胄未解就闯进来,独眼通红:“大哥!那些准噶尔狗东西明着跟咱们谈盟约,暗地里劫牢杀人!我的人死了三个,都是跟咱们从陕西出来的老兄弟!”
他把一顶皮帽摔在地上——典型的准噶尔骑兵样式,帽檐还有干涸的血迹。
李自成沉默许久,忽然问:“李岩在哪?”
“还在他院里‘养病’。”刘宗敏啐了一口,“要我说,书生就是靠不住!关键时刻装病……”
“请他来。”李自成打断。
半柱香后,李岩披着外袍走进来,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看了眼地上的弯刀和皮帽,微微皱眉:“大王,此事蹊跷。”
“蹊跷?”刘宗敏冷笑,“证据确凿,有什么蹊跷?依我看,就该立刻点兵,把城外那三百准噶尔使者全砍了!”
李岩不急不缓:“第一,劫牢为何要用刻标记的刀?第二,逃跑的囚犯往哪去了?第三,城外那三百骑兵若是来劫牢的,为何还待在营里等我们去抓?”
三个问题让厅内一静。
李自成缓缓坐回椅中:“依你看?”
“两种可能。”李岩竖起两根手指,“一,真是准噶尔人所为,但他们蠢到自露马脚,这不合巴图尔珲台吉的作风。二,有人嫁祸,意在破坏盟约。”
“谁会这么做?”刘宗敏眯起独眼。
李岩看向他:“叶尔羌残部,不愿见我们与准噶尔联手。或者……朝廷的人。”
最后四个字让空气骤然凝固。
李自成手指敲击扶手:“朝廷?他们在嘉峪关内都忙不过来,手能伸到哈密?”
“大王别忘了,当年高迎祥首领出关时,队伍里混进过锦衣卫。”李岩声音平静,“这些年,朝廷在西域的商人、使臣、甚至流放的罪官,都可能成为眼线。”
他顿了顿:“若真是朝廷所为,那说明一件事——崇祯皇帝,已经盯上西域了。”
烛火噼啪炸响。
刘宗敏还要说什么,门外又冲进一个传令兵:“报——!城西发现囚犯踪迹,他们在……在准噶尔使者的营寨附近消失了!”
李自成猛地站起。
李岩适时躬身:“大王,无论真相如何,眼下必须做决断。若继续与准噶尔结盟,军中畏兀儿士卒必生异心——那些囚犯里,有吐鲁番大阿訇的侄子。若不结盟……”
“不结盟,我们拿什么打叶尔羌?”刘宗敏吼道。
“那就先不打。”李岩声音陡然转冷,“屯田、练兵、通商,稳守哈密、吐鲁番。等我们攒够五万石粮、一万匹战马、三千杆火铳,叶尔羌那几个争位的王子,自然会有人来投。”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天山南北:“西域不是中原,这里城邦分散,人心各异。谁强,谁就是大汗。大王如今要做的是立威、立信、立制,而不是急着当别人的刀子。”
李自成盯着舆图,久久不语。
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一夜之间,局势已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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