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刹那终末
云海天城的星轨仪在那一刻发出了超越所有典籍记载的、近乎悲鸣的尖啸。悬浮于中央广场的浑天星盘，那些由历代星官以心血淬炼、用以昭示天地平衡的星辰银珠，正一颗接一颗地爆裂开来，溅射出的不是光华，而是粘稠如血的暗红流质。天际的流云凝固不动，仿佛被无形巨手摁下了暂停，随后，色彩开始诡异地颠倒、混融——蓝天渗出墨黑，白云晕开昏黄，整个苍穹像一块被打翻的调色盘，正朝着不可名状的混沌滑落。
苏怜雪指尖刚触及新买的糖人，那琥珀色的凤凰还未来得及递到唇边，便在她眼前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飞灰。不是碎裂，而是彻底的湮灭，连同那根支撑它的细竹签，都仿佛从未存在于世间。街市的喧嚣被一种更深沉、更绝对的寂静吞噬，那不是无声，而是万物存在根基被抽离后的虚无回响。她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朱高燨，只见他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她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神色——那不是惊惧，更像是一种……终于到来的确认，以及深不见底的悲悯。
“燨哥哥……”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因为周围的空气正在变得“粘稠”，呼吸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水银。
朱高燨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已穿透了正在扭曲的现实，投向了更为深邃的层面。他一步踏出，身形仿佛融入了光线与阴影的缝隙，周遭景象瞬间模糊、拉长、变形。他并非在奔跑，而是在时间的纤维间穿行，逆着狂泻的因果洪流，试图抵达那灾难的源头一瞬。
在他的感知中，维系这片天地的法则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坏。构成物质的基本微粒在哀鸣中解体，能量守恒的铁律被践踏，时间本身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散落成无序的片段。他看到了——在那一切法则的归墟之地，时空的绝对奇点处，一股无法形容、无法理解、超越了一切“存在”概念的“虚无”正在扩张。它不是黑暗，不是空洞，而是连“无”这个概念都要吞噬的终极终结。这并非寻常的天灾人祸，这是来自世界框架之外的、“剧本”之外的抹杀力量。
与此同时，毁灭的具象化洪流已席卷而至。
天穹的哭泣。 不再是降雨，而是泼洒下腐蚀一切的酸液与灼穿灵魂的幽火混合体。云海天城赖以闻名的、能够承载山岳的灵云，此刻如同遇到滚汤的积雪，层层消融。那些悬浮的仙山楼阁，失去了云基的依托，无声无息地向下坠落，却在半途就被混乱的能量乱流撕成最基本的灵气粒子，连残骸都未曾留下。
大地的哀嚎。 坚实的地面变得如同海浪般起伏、酥软。巨大的裂缝以超越视觉捕捉的速度蔓延，深不见底，涌出的不是岩浆，而是能够吞噬光线与神识的绝对黑暗。屹立万载的城墙、雕刻着无数防御阵法的塔楼，像孩童的沙堡般垮塌、陷落，被翻滚的“泥土”吞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曾经繁华的街市、宁静的庭院、藏有万卷功法的阁楼，一切人造的奇迹与日常的温暖，都在物理规律的崩塌中归于虚无。
生灵的绝唱。 一位须发皆白、气息渊深似海的老修士，嘶吼着祭出蕴养千年的本命法宝，那是一件足以开山断流的仙剑。仙剑化作千丈光华，斩向一道蔓延而来的空间裂缝。然而，足以斩断因果的剑芒，在触碰到那扭曲的黑暗时，竟如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老修士脸上的决绝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茫然，下一刻，他与他心爱的法宝一同，被无形的力量碾过，化作一团短暂亮起的血色光雾，随即消散。
更远处，母亲紧紧抱着稚子，试图用微末的灵力撑起最后一点屏障，但那屏障在法则层面的崩塌面前薄如蝉翼。孩童纯净的眼眸中倒映着母亲绝望的面容，随后，光影一同熄灭，仿佛从未有过依偎，从未有过爱与守护。
强大的宗门开启了传承自上古的护山大阵，光耀万丈，试图在这末日中保留一丝火种。但那足以抵挡真仙攻击的光罩，在“虚无”的侵蚀下，仅仅支撑了数息，便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连同其庇护下的一切雄心、传承与希望，彻底瓦解。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因为毁灭的速度快过了神经的传导。存在被抹去，痕迹被清除，连“曾经存在过”这一事实，似乎都在被那股力量回溯性地否定。这不是战争，不是屠杀，而是擦拭，是格式化的清零。
朱高燨立于时间缝隙的乱流中，衣袂在不存在的时间风暴中猎猎作响。他看到了无数的时间线像脆弱的玻璃细丝般纷纷断裂、湮灭。每一个光点的熄灭，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生命的终末，一段复杂人生的戛然而止，一个文明积累的烟消云散。他看到了苏怜雪所在的那条时间线，正被巨大的黑暗快速吞噬。他甚至能“听”到在那最后瞬间，她心中未能喊出的、带着糖人甜香气息的呼唤。
他曾见证过星辰的生灭，参与过纪元的更迭，但如此彻底、如此蛮横、如此不讲道理的“终末”，亦是罕有。这不是轮回，不是考验，而是纯粹的、冰冷的“结束”。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平息，只剩下绝对的平静与洞悉。他并未试图去对抗那席卷一切的“虚无”，那不是力量层面能够解决的问题。在那惊鸿一瞥的源头，他感知到的是一种更高层级、更本质的“意志”或“机制”的运作结果，一种对既定“故事”的强制终结。
他低头，看向自己那枚与苏怜雪相连的、此刻正剧烈闪烁仿佛在发出最后警告的护身玉符。玉符上的光华迅速黯淡，最终“啵”的一声轻响，碎裂开来，化作点点凡尘，从他指缝间流散。
最后一点与她相关的联系，断了。
朱高燨依然立在时间缝隙之中，周身流淌着淡淡的清辉，抵御着外界狂暴的时空乱流。他仿佛是这场宏大葬礼中，唯一静默的观礼者。他见证了云海天城最后一座标志性建筑——那座高达万丈、据说能触摸到星辰的“接天塔”——如同被橡皮擦去的笔画，从基座到塔尖，一寸寸地消失。
最终，连那吞噬一切的“虚无”本身，也仿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开始向内坍缩，归于一个无法观测的奇点。
时间缝隙之外，只剩下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空”。没有光，没有暗，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过去未来。连“空”这个概念，都显得多余。
一切归于沉寂。
真正的，绝对的死寂。
朱高燨的身影，在这片连时空都不存在的“无”之中，也渐渐变得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最终的背景板。
灭世的天灾，带走了它所降临的一切。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也仿佛，什么都未曾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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