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送信亲卫后,陈远的生活仿佛被精确地切割成两个截然相反的部分。在朝堂、在制造局、在醇亲王乃至恭亲王面前,他是一位因“靡费”受训而收敛锋芒、勤勉办事的臣子,言辞恳切,姿态谦抑。他甚至主动将一份关于“惊蛰二式”炮钢改良进展的“非核心”报告,整理成文,恭恭敬敬地呈递给醇亲王“请教”,以示坦诚与依赖。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在他绝对掌控的西山密室与经由胡雪岩构建的隐秘网络里,一场与时间、与各方耳目赛跑的狂飙正在展开。“岚屿”计划被提升至最高优先级。胡雪岩调动了他商业帝国中最隐秘、也最可靠的一支船队,这些船只平时散落在南洋至日本海的各条航线上,运载着最普通的茶叶、瓷器和土产。如今,它们开始在一次又一次看似常规的航程中,巧妙地将粮食、药品、工具、乃至拆卸并妥善伪装的火枪部件,如同蚂蚁搬家般,一点点汇集到福建外海几个预先设定的、荒无人烟的小岛礁附近,再由水性极好的心腹在夜间用小艇转运。
同时,那支“东南海岸勘测队”从“岚屿”发回了第一份密报。报告详尽描述了岚屿港湾的水文地质条件——水深足够,避风良好,背靠的山体有天然洞穴可资利用。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岛屿深处发现了一处隐蔽的溪谷,土地相对肥沃,且有淡水泉眼,具备小规模垦殖的条件。报告末尾谨慎地提出:“此地虽偏,然时有闽浙渔户或走私船只偶经,若要久驻,需尽早建立可控之防务与遮掩。”
陈远批复:“就地取材,修筑简易工事与隐蔽所。人员分两班,一班继续测绘周边海况及航道,一班于溪谷试行垦种。避免与任何外来者接触,若遇不可控之窥探,可示以‘避风修船’之华商身份,必要时,清除威胁。”指令冷静而决绝。他知道,从踏上岚屿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已经是他棋盘上过河的卒子,没有回头路。
醇亲王奕譞仔细阅读了陈远送来的那份炮钢报告。报告写得深入浅出,既说明了新合金配方带来的性能提升,也坦诚了目前量产面临的“成品率不稳”、“成本高昂”等难题,并请教“王爷于洋务见识广博,不知西洋可有类似困境及解法?”
这份报告极大地满足了醇亲王的虚荣心和对“实学”的参与感。他召集府中略通格致的清客研究了一番,还真给出了几条不着边际但听起来颇有见地的“建议”,让王府属官郑重其事地回复了过去。一来一往间,两人的关系似乎更近了。
然而,关于陈远秘密勘测队的疑虑并未消除。醇亲王安排在兵部与沿海衙门的眼线回报,并未查到有正式公文批准这样一支勘测队,也未见相关经费拨付记录。
“王爷,此事蹊跷。陈远若为公事,何须如此隐秘?经费又从何而出?”心腹幕僚提醒道。
醇亲王把玩着陈远送来的一块新炮钢试片,触手冰凉坚硬。“他自然有他的门路,胡雪岩那边,漏出点银子不难。至于隐秘……”他沉吟道,“或许是不想节外生枝,被李少荃那些人抓住把柄,又或许……”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所谋者,不止于勘测。罢了,眼下西北新定,东南海防确是要务,只要他不把天捅破,些许隐秘举动,本王可以装作不知。不过,也不能让他太自在。找个机会,让他明白,本王能容他‘暗渡陈仓’,也能让他‘舟毁人亡’。前提是,他这艘船,得始终在本王看得见的河道里航行。”
数日后,醇亲王在一次小范围饮宴后,“随口”对陈远提起:“远之兄关注海防,用心良苦。不过,这海疆之事,牵扯甚广,闽浙粤各地督抚、水师将领,盘根错节。有些事情,操之过急,或自行其是,恐生误会,反为不美。凡事,还是多通气,按章程来,稳妥些。”
这是警告,也是划界。陈远立刻躬身:“王爷教诲的是。陈远年轻孟浪,行事或有疏漏,日后定当谨遵王爷训示,凡事多请示,多协商。”心中却凛然:醇亲王的耳目,比他预想的更灵,容忍的底线,也需要更小心翼翼地试探。
杨芷幽记不清在丛林里跋涉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树木、藤蔓、泥沼和挥之不去的、死亡的气息。怀里的孩子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无力地哭泣几声,小脸烧得滚烫。奎宁早已用完,她只能嚼碎一些已知的、略有退热作用的苦叶,混合着宝贵的清水,一点点渡入孩子口中。
跟随她的兄弟,又减员了两人。一个在渡河时被激流卷走,另一个则因为伤口恶化,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剩下的人,包括杨芷幽自己,都到了体力的极限。食物告罄,只能靠辨认无毒的野果、菌类和偶尔捕捉到的小动物维生。
希望像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直到某一天,走在最前面探路的兄弟,突然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激动得语无伦次:“小……小姐!树……树变稀了!我听见……听见水声!大的水声!不是河,是……是海!”
所有人精神一振,拼尽最后力气向前冲去。钻出最后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咸腥而强劲的海风扑面而来,耳边是雷鸣般的、持续不断的波涛声!他们真的来到了海岛东部的海岸线!虽然眼前是嶙峋的礁石和陡峭的崖壁,并非可以登陆的沙滩,但那辽阔无垠的深蓝色,依然让这些在绿色地狱中挣扎已久的人,感到了窒息般的震撼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沿着海岸,找……找路下去,找村子……”杨芷幽哑着嗓子命令,她的腿在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他们在悬崖上艰难地挪移,寻找着可能的路径。幸运的是,在日落前,他们发现了一条被藤蔓半掩的、狭窄陡峭的天然石阶,似乎通向下方一处被礁石环绕的小小湾坳。湾坳里,隐约能看到几片破旧的渔网和搁浅的小木船痕迹!
当杨芷幽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下到湾坳时,天已全黑。湾坳里空无一人,只有两间几乎被海风摧垮的破烂窝棚。棚子里有生过火的痕迹,几个破陶罐,一些干涸的鱼骨。这里显然曾有渔民短暂停留,但已废弃。
尽管不是期待的村落,但这已是绝境中难以置信的庇护所。他们找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陶罐,收集了雨水,用最后一点力气生起一小堆火,烘烤着湿透的衣服。杨芷幽将孩子紧紧裹在怀里,靠近火堆,感受着那微弱的温暖,听着棚外规律的海浪声,久久无法入眠。向东,他们终于到了。但接下来呢?李铁柱生死未卜,荷兰人可能还在搜捕,孩子病重,他们筋疲力尽,弹尽粮绝。
希望之后,是更深的迷茫与绝望。她摸出李铁柱塞给她的那个小布包,里面除了少许金银,还有一枚父亲留下的、刻着“杨”字的旧铜牌。她紧紧攥着铜牌,望向漆黑的海面。父亲,我该怎么办?那个人……他说的退路,又在哪里?
岚屿的物资转运在紧张进行,南洋送信的死士杳无音讯,醇亲王的警告言犹在耳。陈远感觉自己就像走在一条正在不断收窄的独木桥上,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渊薮。
朝廷之上,关于如何处置西北善后、分配新疆利益的争论日趋白热化。左宗棠的“管理兵部事务”有名无实,被高高挂起。李鸿章虽然自损八百处理了弊案,但其集团在直隶、两江等地的根基并未动摇,反而因为“断尾”显得更加团结。他暗中支持的一些官员,开始在新疆职位、西北商业开发权等问题上,与陈远通过胡雪岩推动的“西北实业公司”展开激烈争夺。
这一日,朝会再起波澜。有御史突然发难,弹劾胡雪岩“勾结洋商,垄断利权,于西北、南洋等处经营,资金来路不明,且与朝中重臣过从甚密,恐有利益输送之嫌”。虽未直接点名陈远,但“朝中重臣”四字,已让无数目光瞥向了站在武臣班列前沿的陈远。
胡雪岩是陈远金融与商业网络的左手,攻击胡雪岩,就是攻击陈远的钱袋子,动摇其整个体系的运转基础。
陈远出列,坦然奏道:“胡雪岩乃奉旨办理洋务、筹措军饷之商人,其所营商号,与制造局、西北军务等确有往来,皆为公务,账目可查。若有疑议,朝廷尽可遣员彻查胡氏所有产业账目,臣愿避嫌,并全力配合。”他再次祭出“请查”之策,以退为进。
龙椅后的慈禧太后声音平淡:“胡雪岩一个商人,你们盯着他做什么?他若能给朝廷筹来银子、办成事情,便是好的。至于账目……让户部派人去看看吧。”态度模棱两可,既未支持彻查,也未明确回护。
下朝后,陈远立刻密会胡雪岩。“风暴将至,钱庄与银行,立刻做最坏打算,该转移的转移,该切割的切割。尤其与南洋、与岚屿相关的所有资金链条,必须彻底静默,哪怕损失再大。”他知道,对手已经开始尝试斩断他的经济命脉,胡雪岩这边,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爆发点。
胡雪岩面色凝重地点头:“额驸放心,胡某省得。只是……若户部真来查,有些账,怕是难以完全遮掩。”
“能遮多少遮多少,关键的人和证据,必须提前处理干净。必要时,推几个无关紧要的管事出去顶罪。”陈远语气冷酷。
与此同时,兵部传来消息:福建水师提督呈报,近期闽浙外海,发现不明船只活动频繁,疑似走私或海盗,已加强巡缉。陈远心中一紧,这会不会影响到岚屿的物资转运和勘测队的安全?
坏消息接踵而至。派往南洋送信的亲卫,竟有一人重伤逃回,在临死前断断续续禀报:他们一行三人,历尽艰辛接近东部海岸时,遭遇荷兰巡逻船,两人被杀,他侥幸潜水逃脱,但信……未能送达。
“属下……无能……未见到……杨……”亲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陈远闭了闭眼。最后一条直接联络的线,也断了。杨芷幽和那个孩子,如今是生是死?是否流落到了东部海岸?是否能看到他预设的坐标信号?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一线天光,似乎刚刚在海平面露出一丝微曦,便被更浓重的乌云迅速吞噬。陈远感到,那根维系着他所有计划、所有情感的细线,正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他必须做出更决断的选择,在一切都彻底崩断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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