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骁大军开拔后，京城表面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死寂。但暗地里，各方势力的角力却愈发激烈。粮草调度、军械补充、人员调配……每一项都牵扯着无数人的神经和利益。朝堂之上，为了一兵一卒，一粮一饷，争吵不休。
永平侯府似乎被隔绝在了这场风暴之外。赵擎依旧每日上朝下朝，脸色却一日比一日阴沉。赵珩则被沈芷萱更加严苛地拘在府内，文武功课非但没有因时局动荡而放松，反而变本加厉。
她不再仅仅传授技艺，开始将朝堂局势、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关系，掰开了揉碎了，强行塞进赵珩的脑子里。
“户部尚书是晋王的人，掌管钱粮，此次北征粮饷拖延，必有他的手脚。”
“兵部侍郎与郭骁有姻亲，但其本身是保皇党，态度暧昧。”
“漕运总督看似中立，实则与江南世家牵扯极深，粮道能否畅通，此人至关重要。”
沈芷萱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将那些隐藏在歌舞升平下的污秽与算计，赤裸裸地挑明在赵珩面前。她甚至弄来了一些极其隐秘的官员往来书信副本（赵珩不敢问来源），让他分析其中的机锋与立场。
赵珩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之中，前世作为帝王的那点权术经验，在沈芷萱这种近乎残酷的、直指人心的剖析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和幼稚。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战争从来不止在沙场，更在这不见硝烟的朝堂与人心。
这日，赵珩正在书房分析一份关于军械质量的弹劾奏章副本，沈芷萱坐在他对面，擦拭着她那柄似乎永远也擦不完的短剑。
忽然，她头也不抬地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若此刻，陛下欲重启当年‘寒川之盟’，以岁币换取漠北退兵，你当如何？”
赵珩笔尖一顿，猛地抬起头。寒川之盟，那是大渝立国之初国力衰弱时，与漠北签订的屈辱和约，割地赔款，被视为国耻。陛下怎么可能……
但他看到沈芷萱眼中那抹冰冷的嘲讽，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真的，这是一个假设，一个考验！
他迅速冷静下来，脑中飞快运转。主和？那将是千古骂名！主战？国库空虚，内斗不休，拿什么战？
他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寒川之盟’乃国耻，绝不可重提。然眼下贸然决战，亦非良机。当以拖待变，一面坚壁清野，稳固防线，消耗漠北锐气；一面整饬内政，清除积弊，筹措粮饷。同时，可遣使联络西域诸部，或可效仿古人‘远交近攻’之策，牵制漠北……”
他尽量说得周全，既表明了立场，又提出了务实的策略。
沈芷萱听完，擦拭短剑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眸看他，眼神深邃：“策略尚可。但你可想过，若陛下执意主和，你待如何？若主战派失势，你当如何自处？”
赵珩怔住。他……他没想过。或者说，他潜意识里仍带着前世的思维，认为帝王乾纲独断，臣子唯有服从。
“是据理力争，不惜触怒龙颜？还是明哲保身，随波逐流？”沈芷萱的声音如同寒冰，一字字敲打在他的心上，“亦或是……另寻他途？”
另寻他途？赵珩心脏猛地一跳，难以置信地看着沈芷萱。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芷萱却没有解释，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短剑，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她说的一般。
书房内只剩下布帛摩擦剑身的细微声响，以及赵珩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他忽然发现，沈芷萱教给他的，远不止是文武技艺和朝堂权谋。她是在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逼迫他跳出固有的思维框架，去思考更深远、也更危险的可能性！
她在为他铺路，一条可能布满荆棘、甚至可能万劫不复，但却能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路！
接下来的日子，赵珩感觉自己像是在被强行催熟。沈芷萱将大量经过筛选、真伪难辨的边境军情、朝堂动态摆在他面前，让他独立分析判断，做出决策，然后再由她来批驳、修正。
他的精神时刻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常常夜不能寐，对着黑暗反复推演各种可能。他瘦了，眼眶深陷，但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沉静，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决断力，正在这种高压下悄然孕育。
这天夜里，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入京——郭骁轻敌冒进，于黑风峡遭遇阿史那刹主力埋伏，前锋三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郭骁本人身负重伤，生死不明！漠北铁骑兵锋直指苍云关！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响了死寂的京城！
朝野大震，人心惶惶！主和之声甚嚣尘上！
赵珩听到消息时，正在校场晚课。他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苍白。
败了？！竟然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他猛地转头看向站在场边的沈芷萱。
月光下，沈芷萱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但她紧握的拳头，和那双骤然缩紧、迸发出骇人寒光的眸子，却泄露了她内心滔天的巨浪！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步伐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赵珩看着她决绝的背影，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几乎是踉跄着追了上去，在她踏入书房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沈芷萱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看着他。她的眼神，是赵珩从未见过的冰冷与决绝，仿佛万年寒冰之下，终于燃起了焚尽一切的烈焰。
“陛下此刻，定然已在宫中，召集群臣议事。”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要去面圣。”
“面圣？你去做什么？！”赵珩心胆俱寒，“现在去触怒陛下，你……”
“不是触怒。”沈芷萱打断他，一字一顿，如同宣誓，“是请战。”
请战？！
赵珩如遭雷击，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你疯了！郭骁刚败，陛下正在盛怒之中！朝中主和派占据上风！你一个女流，无职无衔，凭什么请战？！陛下怎么可能答应？！你这是去送死！”
沈芷萱看着他焦急恐慌的脸，冰冷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但转瞬便被更深的决绝覆盖。
“正因为郭骁败了，苍云关危在旦夕，北境防线随时可能崩溃，我才必须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惨烈，“我姓沈！镇北将军府，没有畏战之人！我父亲被按在京城，我去！我带着沈家旧部去！哪怕只有一兵一卒，我也要死在苍云关上！”
她猛地甩开赵珩的手，力道之大，让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赵珩，”她看着他，眼神冰冷而陌生，带着最后一丝近乎残忍的告诫，“记住我教给你的一切。若我回不来……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决然转身，推开书房的门，身影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赵珩僵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手腕上还残留着她方才用力甩开的疼痛，心里却像是被剜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要去送死。
她宁愿去送死，也不愿……留在这里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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