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的暗涌与江南的潜流,暂时还未掀起肉眼可见的波澜。
河北的春天,在紧张有序的战后重建中悄然来临。
安北府(邺城)的街市日渐繁华,行人的脸上少了惶恐,多了些对未来的期许。
顾青衫忙得脚不沾地,石破天则被繁杂的政务磋磨得脾气都“温和”了不少,至少摔杯子的次数明显下降。
而千里之外的金陵,春意更浓。
清凉山别院内的桃李次第开放,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给肃穆的庭院添了几分难得的柔色。
澄心堂后的回廊下。
陈策难得有半日清闲,没有处理公文,也没有召见幕僚。
他换了一身轻便的青色常服,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中拿着一卷闲书,目光却有些飘忽,并未真正落在书页上。
连日的思虑、布局、应对,即便以他之能,也感到一丝精神上的疲惫。
范同就像一条隐匿在黑暗中的毒蛇,不知何时会从哪个角度噬咬而来,这种无形的压力,远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消耗心力。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是阿丑。
她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瓷炖盅,走到近前,轻声道:“先生,李郎中开的安神汤,时辰到了。”
陈策回过神,放下书卷,点了点头。
阿丑将炖盅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揭开盖子,一股略带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
她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递到陈策唇边。
陈策本想自己来,但看到她专注而坚持的眼神,顿了顿,还是微微张口,咽下了汤药。
温热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甘草回甘,驱散了些许胸口的滞闷。
“阿丑,”陈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多了几分随意,“你入别院,有两年了吧?”
阿丑正仔细地舀着第二勺药,闻言手微微一顿,垂下眼帘:“是,先生。到上个月廿七,整两年了。”
两年了。
陈策看着眼前这个依旧瘦削,但眼神已然沉静坚定,不复当初惊惶模样的女子。
她就像这别院里一株不起眼却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悄然生长,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将他的起居和部分文书整理得井井有条。
“时间过得真快。”陈策似有感慨,“这两年,委屈你了。跟着我,没什么安生日子。”
阿丑摇摇头,将药勺再次递过去:“不委屈。跟在先生身边,阿丑学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比起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陈策喝下药,没有再说话。
廊下一时静谧,只有春风拂过花枝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洒扫声。
“先生的伤……肋下那处,阴雨天还疼吗?”阿丑收拾着药盅,忽然低声问道。
陈策有些意外,那是在睢阳之战时留下的旧伤,早已愈合,只是偶尔天气骤变时,骨头缝里会有些酸胀,他从未与人提过。
“你如何得知?”
阿丑低头,耳根有些微红:“前几日变天,夜里守值时,听到先生……翻身比平日多些。今早见先生揉了一下那里。”
如此细微的观察。
陈策心中微微一动,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和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此刻正无意识绞着衣角的手。
“无妨,老毛病了。”他淡淡道,“倒是你,每日既要整理文书,又要照料琐事,还要跟着影七他们练那几下子,莫要太累着自己。”
这话出口,他自己也略觉意外,似乎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阿丑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随即又低下头去,声音更轻了:“不累。练武……也能强身,说不定以后……真能有点用。”
她没再说“保护先生”之类的话,但那未尽之意,陈策听懂了。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春日午后的微光,照在她身上,让她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比甲,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想识字吗?”陈策忽然问。
阿丑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渴望,但随即又被怯懦取代:“我……我笨,怕学不会,耽误先生工夫……”
“识字不难。”陈策语气平静,“每日午后,若我得空,可以教你半个时辰。先从你的名字,和常用的字开始。”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阿丑,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识字,更是一种认可,一种……她不敢深想的亲近。
“多谢先生。”她深深一福,声音有些哽咽。
几日后,午后。
陈策处理完一批紧急军报,果然如约来到了书房隔壁一间闲置的小暖阁。
这里被他临时布置成了简单的书斋,窗外正对着一树开得正盛的梨花。
阿丑早已等在那里,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浅绿色衣裙——这是吴文远的夫人前些日送来的,说是给别院里帮忙的女眷的春衣。
她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面前摊着纸笔,紧张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陈策在她对面坐下,拿起一支笔,在宣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阿丑。
“这是你的名字。”他的声音平和,褪去了在澄心堂议事时的冷峻,带着一种难得的耐心。
阿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字对她而言原本只是符号,此刻在先生笔下,却有了鲜活的意义。
她笨拙地模仿着,笔杆握得僵硬,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行。
陈策没有嘲笑,只是伸出手,轻轻调整了一下她握笔的姿势:“手腕放松,力在指尖。横要平,竖要直。”
他的指尖微凉,触及她的皮肤,让阿丑浑身一颤,几乎要跳起来,强行按捺住了。她依言调整,果然顺手了一些。
“再写。”
一遍,两遍,三遍……暖阁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阳光透过窗棂,在纸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静谧而专注的氛围里。
陈策教得很慢,也很细。
从最简单的笔画,到“天地人”,“日月星”。
他不仅教字形,偶尔也会解释字义,甚至引申一二相关的典故或诗句。
阿丑听得如饥似渴,眼睛亮晶晶的,偶尔遇到实在难解之处,眉头蹙起,那认真思索的模样,竟让陈策觉得有些……生动。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今日就到这儿。”陈策放下笔,“每日练习,不可间断。若有不解,随时可问。”
阿丑连忙起身,想要行礼道谢。
“坐着吧。”陈策摆手,“把今日学的,再写五遍。我看看。”
他走到窗边,望着那树雪白的梨花,似乎只是在赏景,但眼角余光,却落在那个低头认真书写的身影上。
看着她从最初的笨拙,到渐渐找到感觉,笔下虽仍显稚嫩,却已有了雏形。
看着她因为写对一个难字而悄悄抿起的嘴角,那一点点小小的喜悦,仿佛也透过这静谧的空气,感染了他紧绷的心弦。
这种单纯的教学时光,竟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不需要算计,不需要防备,只是将知识传递出去,看着另一个人因此而眼中焕发光彩。
这感觉……很陌生,却并不讨厌。
又过了几日,黄昏。
陈策在庭院中慢慢踱步,活动久坐的筋骨。
阿丑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千字文》抄本——这是顾青衫早年习字的旧物,被她讨了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低声背诵着,努力将字形和读音对应起来。
陈策听着,忽然开口道:“阿丑,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阿丑背诵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是……原来的主家。说我生得丑,不配有好名字。”
陈策脚步微顿。
他早知道她的身世坎坷,但亲耳听到,仍觉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下,藏着怎样的辛酸。
“名字不过代号。”他淡淡道,“你若不喜欢,可以改一个。”
阿丑却摇了摇头,抬起头,看着陈策的背影,目光清澈而坚定:“不用改。阿丑……挺好的。它提醒我是从哪里来的,也让我记得,是谁给了我新生。这个名字,现在是我的了。”
陈策转过身,正对上她的目光。
夕阳的余晖给她瘦削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暖金色,那双曾经充满恐惧的眼睛,此刻清澈明亮,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坚韧。
他心中某处,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随你。”他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走去,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弯了弯。
晚风拂过,带来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气息。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在渐浓的暮色中缓缓走着。
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默契,在彼此之间流淌。
这或许只是乱世中、权力漩涡边缘的一抹微不足道的微光。
但对于行走在冰冷权谋与血腥战伐之路上的陈策而言,这点点微光,或许正是支撑他不至于彻底迷失在黑暗中的,一丝珍贵暖意。
而对于阿丑来说,这不仅仅是识字,不仅仅是尊重。
这是她灰暗人生中,照进来的第一束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光,照亮了她前行的路,也悄然在她心中,种下了一些她自己尚未完全明了的情愫。
微光虽微,可期燎原。
至少在这一刻,它足够温暖这方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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