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春节来得早,刚进1月,河北省南部的邢台就被冻透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在京广铁路的铁轨上,把每一根枕木都冻得硬邦邦的,铁轨接缝处的锈迹在寒风里泛着冷光。这天是1月20日,距离除夕只剩二十天,春运的人潮已经开始在铁路大动脉上涌动,每一趟南下北上的列车都载满了归心似箭的旅客,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比往常更密集、更急促。
邢台县会宁乡新华村紧挨着京广铁路西侧,村子里的炊烟比平时浓了不少。王老汉家正宰年猪,滚烫的开水浇在猪身上冒着白汽,孩子们围着猪圈尖叫起哄;村东头的李婶在自家院里翻晒着刚拆洗的被褥,棉絮在寒风里飘起又落下,她盘算着等在外打工的儿子回来,刚好能用上这晒得暖烘烘的被子。没人留意到,西边的太阳刚沉下去,铁路东侧的暮色里,正藏着一双盯着铁轨的眼睛。
晚上8点03分。
没有任何预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突然撕裂了夜空。那声音不是鞭炮的脆响,是从地底深处炸开的闷雷,带着硫磺和泥土的腥气,瞬间席卷了整个村庄。新华村王老汉家刚浇开的沸水从锅里泼出来,溅在地上滋滋冒烟;李婶晾晒的被褥被气浪掀得飞起来,像一片失控的白云撞在院墙上;更远处,不少人家的窗玻璃“哗啦”一声全碎了,碎渣子落在窗台上,又弹到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咋回事?是开山炸石头?”王老汉拎着沾着猪血的刀子冲出门,刚喊出声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直咳嗽。他眯着眼睛朝铁路方向望,只见铁轨上空腾起一股黑褐色的烟柱,像一条扭曲的巨蟒,把半边天都染暗了。烟柱下面,是不断扩散的尘雾,里面夹杂着碎石和铁轨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铁路东侧燕家屯乡新村的村民反应更快。住在村头的赵建军正和媳妇给孩子换尿布,巨响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他一把抄起墙上的手电筒,拽着媳妇就往屋外跑。“别慌,先看看啥情况!”他喊着,光柱已经扫向了不远处的铁路。起初光柱被尘雾挡住,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晃动,等尘雾稍散,赵建军的声音突然僵住了:“铁轨……铁轨断了!”
他的媳妇顺着光柱看去,只见原本笔直的铁轨像被掰断的筷子,硬生生折成了两段,断口处的钢铁翻卷着,闪着冷硬的光。两段铁轨之间,被炸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坑,坑边的枕木被炸得粉碎,木屑和碎石混在一起,铺了一地。“我的娘啊,这是炸铁路啊!”女人的尖叫声划破夜空,惊醒了更多沉睡的村民,很快,铁路边就聚集起一群人,手电筒的光柱密密麻麻地照在爆炸现场,惊呼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快打110!”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立刻掏出手机,那时候手机还是稀罕物,他举着手机跑上高坡,对着话筒大声喊:“喂!110吗?京广铁路邢台这儿被炸了!铁轨都断了!快来人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手机信号不好,他不得不一边喊一边来回走动,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邢台县铁路护路联防队的三名队员正在三公里外巡逻。队长老周裹着厚厚的军大衣,正跟队员们念叨着春运期间的护路重点,突然听见这声巨响,他心里咯噔一下,“不好,是爆炸!”他立刻喊了一声,三个人拔腿就往巨响的方向跑。老周年纪大了,跑了没几步就喘得厉害,他拽住一个路过的自行车,“借车一用!”说完翻身上车,使劲蹬着踏板,车链子都发出了“咯吱”的抗议声。
赶到现场时,村民已经围了不少。老周立刻让队员小张留下来看护现场,“别让任何人靠近,尤其是别碰现场的东西!”他叮嘱道,然后和另一名队员小王跑到公路边拦车。夜里的公路上车辆不多,他们挥舞着联防队的红袖章,终于拦下来一辆拉煤的卡车。“师傅,麻烦带我们去最近的电话亭,我们要报警!”老周扒着车窗喊,司机一看他们的红袖章和现场的浓烟,二话不说就让他们上了车。
此时的邢台市公安局指挥中心,电话已经快被打爆了。“喂,指挥中心吗?会宁乡这边铁路炸了!”“我是燕家屯的,铁轨断了,赶紧派警察来!”接警员一边快速记录着信息,一边把情况向上汇报。不到十分钟,三辆警车拉着刺耳的警笛,从市区方向疾驰而来,车灯划破夜色,在颠簸的乡村公路上留下一道道光影。
带头的是邢台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张建国,他刚从家里出来,身上还带着刚沏好的茶水的温度。车还没停稳,他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寒风立刻灌进他的警服领口。“小张,带人拉警戒线,五十米范围,任何人不准进!”“技术科的,跟我进现场,注意保护物证!”他的声音洪亮,瞬间稳住了混乱的场面。
技术科的民警们带着勘察箱走进现场,此时铁路工人也赶来了,他们带来了焊枪,明亮的火焰照亮了爆炸中心。张建国蹲在炸坑边,借着焊枪的光仔细查看:坑有34米深,60米见方,断成两段的铁轨长1.06米,断口处有明显的爆炸冲击痕迹。“初步判断是硝铵炸药,用量不小。”技术科科长低声对他说,“具体成分得回去化验,但这绝对是有预谋的恶性案件。”
张建国点点头,眉头皱得很紧。他知道京广铁路意味着什么。这是贯穿南北的交通大动脉,现在又是春运高峰期,每中断一分钟,都可能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省公安厅的电话:“报告厅长,京广铁路邢台至官庄段发生爆炸,铁轨被炸断,请求支援!”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指令:“立刻成立现场指挥部,邢台、邯郸、石家庄三地警方全线布控,绝不能让凶手跑了!”
铁路工人已经开始紧急抢修。他们抬着新的铁轨,踩着碎木屑往现场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急。“必须尽快恢复通车!”铁路部门的负责人对张建国说,“现在有三趟北上的列车堵在南边,还有两趟南下的在北边等着,再不通车,旅客都要乱了。”张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们全力配合,你们抓紧抢修,我们抓紧破案。”
现场勘察在紧张地进行着,技术人员用小刷子小心翼翼地刷着炸坑周围的泥土,把每一块可疑的碎片都装进证物袋。村民们被拦在警戒线外,议论纷纷:“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啊?”“春运期间炸铁路,这是要害人啊!”张建国听着这些议论,心里更沉了,这起案件不仅关乎经济损失,更关乎社会稳定,甚至可能产生恶劣的政治影响,必须尽快破案。
凌晨零点二十四分,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抢修,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划破夜空,京广铁路终于恢复通车。当第一列火车安全驶过爆炸路段时,现场的民警和铁路工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张建国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爆炸案的消息很快上报到中央,中央领导高度重视,批示公安机关“全力以赴,尽快破案,消除隐患”。省公安厅迅速成立了联合破案指挥部,抽调了全省刑侦骨干组成“1·20”专案组,地方和铁路公安机关共80名民警投入侦破工作,张建国被任命为专案组副组长,负责具体侦查工作。
“这是一起有计划、有预谋的恶性案件,犯罪分子具备爆炸知识和技能,并且有接触爆炸物的条件。”在第一次专案会议上,省公安厅厅长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的侦查重点,就是现场周围9个县市,尤其是邢台市桥东、桥西两区和邢台县,要进行拉网式排查,绝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排查工作很快展开。民警们分成几十个小组,深入村庄、居委会、工厂、商店,挨家挨户地走访。他们重点排查有爆炸物接触史、有前科劣迹、对社会不满的人员,同时对生产、储存、使用爆炸物品的单位进行全面清查。张建国带着一组人,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白天走访群众,晚上整理线索,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
第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来自两名长途客车司机。有群众反映,爆炸前后,有两辆开往北京的长途客车在现场一带停留过。专案组立刻抽调警力,连夜赶赴北京、保定、定州、邢台以及河南等地,寻找这两辆客车的司乘人员。负责这项工作的民警小李,在保定汽车站蹲了整整两天两夜,终于找到了其中一辆客车的司机。
“那天晚上我确实在邢台那边停过,”司机回忆道,“是有个乘客要下车方便,我就靠边停了几分钟。当时没听见什么动静,就是觉得天特别冷。”小李追问:“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或者车?”司机摇了摇头:“天黑,又是乡下,没注意。”另一辆客车的司乘人员也找到了,但同样没有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
第二条线索来自一个铁路涵洞的看守员。他说,爆炸发生时,现场南侧的铁路涵洞口停过一辆摩托车,爆炸后就不见了。专案组立刻围绕这辆摩托车展开排查,民警们走访了邢台市所有的摩托车修理店和销售点,核对了几千辆摩托车的信息,终于找到了车主,邢台县杨范乡的一个农民。
“那天晚上我确实骑摩托车经过那里,”车主被带到专案组后,一脸紧张地说,“我是去邻村走亲戚,路过涵洞的时候停了一会儿,抽了根烟。刚抽完烟就听见巨响,我吓得赶紧骑摩托车跑了,真不知道发生了爆炸。”经过调查,车主的行踪属实,没有作案时间,这条线索也落空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排查工作进展缓慢。一个个嫌疑人员被纳入视线,又一个个被排除;一条条线索汇集到指挥部,又一条条被否定。张建国的心里越来越急,他知道,破案的黄金时间正在流逝,凶手可能正在销毁证据,甚至准备逃跑。
就在案件陷入僵局的时候,一条新的线索引起了专案组的注意。在排查中,民警发现,1999年1月1日,邢台市西园村曾经发生过一起爆炸未遂案。这个发现让张建国眼前一亮,两起案件都发生在邢台,都涉及爆炸装置,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干的?
他立刻调来了那起未遂爆炸案的卷宗。卷宗里记载着详细的案情:1月1日早晨,西园村西园南街的几名妇女去公共厕所时,发现便池里堵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当时以为是谁扔的垃圾,”其中一名妇女后来对民警说,“我们几个就一起把袋子拽上来,打开一看,吓得腿都软了,里面有两只钟表,一根电池,还有乱七八糟的电线,一看就是爆炸装置。”
那起案件发生后,邢台市公安局也组织了警力侦破,但由于没有留下更多线索,一直没有突破。“把两起案件并案侦查!”张建国在专案会议上提出,“技术科立刻对比两起案件的爆炸装置特征,看看有没有关联。”
技术科的民警连夜工作,他们发现,1月1日未遂案件中的爆炸装置,虽然没有引爆,但里面的雷管类型、电线连接方式,与“1·20”爆炸案现场遗留的物证有相似之处。“极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技术科科长汇报说,“这说明犯罪分子有连续作案的倾向,而且在不断改进爆炸装置。”
并案侦查让案件有了新的方向。专案组调整了排查重点,把两起案件的关联人员纳入排查范围。他们对现场周围几百个村庄、居委会,几千个单位、商业网点,以及所有生产、储存、使用爆炸物品的场所进行了“梳辫子”式的排查,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转机出现在1月27日。两名爆炸现场的目击者找到了专案组,他们是会宁乡的村民,当天晚上骑自行车从现场附近经过。“那天晚上我们去邻村送东西,”其中一名目击者说,“大概8点左右,经过107国道东侧的空地时,看到停着一辆‘大鼻子’铁壳子汽车,车尾是齐的,看着挺特别。当时我们没在意,继续往前走,走到前面一个土坡时,突然听见巨响,灰尘一下子就落了我们一身。等我们回头看,那辆汽车已经不见了。”
这个线索让专案组兴奋不已。“‘大鼻子’齐屁股汽车,这是重要特征!”张建国立刻安排警力,围绕这种车型展开排查。民警们走访了邢台市的车管所、汽车销售店、运输公司,终于查明,这种车型在邢台只有6种,其中兴达牌汽车有16辆。
“逐车逐人排查!”张建国下了命令。民警们分成16个小组,分别查找这16辆兴达牌汽车的车主和使用者。排查工作异常繁琐,有的车主在外地,民警们就驱车几百公里去找;有的汽车已经转手多次,他们就顺藤摸瓜,一个个核实。
1月29日,排查有了结果:案发当天晚上,只有邢台县司法局党组书记、局长李红心驾驶的一辆兴达牌汽车从现场附近经过,并且有停留记录。这个名字让张建国愣了一下,李红心,曾经是邢台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主抓刑侦,是他的老同行。“会不会是同名同姓?”他立刻让人核实,结果证实,就是那个曾经在公安系统赫赫有名的李红心。
“立即接触李红心!”1月27日,侦查员以了解情况的名义,与李红心进行了第一次谈话。面对侦查员的询问,李红心显得很镇定。“那天晚上我确实开车经过那里,”他说,“我和朋友王庆虎一起,去庞马林村的一个同事家。大概7点多到的现场附近,停车是为了看路牌,顺便解个手。当时没听见爆炸声音,后来才从新闻上知道发生了爆炸案。”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但侦查员还是发现了疑点:李红心说自己7点多经过现场,而爆炸发生在8点03分,时间上有重合;而且他作为刑侦副局长,对爆炸案的敏感度远超常人,却声称“没听见爆炸声音”,这有些不合常理。
专案组没有打草惊蛇,而是继续围绕李红心展开调查。他们发现,李红心的社会关系复杂,尤其是与一个名叫王庆虎的人来往密切,而王庆虎,正是李红心提到的“同行的朋友”。更重要的是,王庆虎在1月29日被传唤到专案组后,竟然借口上厕所逃跑了。
“王庆虎的逃跑,说明他心里有鬼!”张建国判断,“李红心有重大嫌疑,立刻加大对他的调查力度,同时全力抓捕王庆虎。”40名警力被派往王庆虎的老家杨范乡和经常活动的黄寺乡,进行地毯式搜捕。
2月7日,黄寺乡派出所所长刘增仁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他在黄寺乡的云天饭店吃饭时,看到了李红心和他的妻子甄某。“我和李红心认识,就过去打了个招呼,”刘增仁说,“他们吃完饭就分手了,我因为要打电话又返回饭店,没想到看到李红心和他的七弟也回来了,神色很慌张,好像在等什么人,看到我就匆匆走了。”
专案组立刻对云天饭店展开调查,饭店的服务员回忆说,前一天晚上,甄某曾经在饭店里约见了黄寺乡一家石子厂的厂长。“当时甄某指着身边的一个男人说,这是她哥,开铁矿的,前些日子买了些炸药对不上数,”服务员回忆道,“甄某还对那个厂长说,如果公安局来查,就让他说炸药是在他厂里买的,一共买了14袋。”
这条线索让专案组找到了突破口。他们立刻传唤了石子厂厂长,厂长很快交代了实情:“甄某确实找过我,让我帮着圆谎,但我根本没卖过炸药给她哥,她就是想让我做伪证。”同时,专案组对“1·20”爆炸案现场的雷管来源也有了进展,现场遗留的雷管产自辽宁,1998年5月,邢台县化纤公司曾经购进过5万枚这种雷管,其中枚销往了杨范乡的10个采矿点,2000枚销往了黄寺乡。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李红心。2月8日,专案组决定传唤甄某。面对民警的询问,甄某一开始还想狡辩,但当民警拿出石子厂厂长的证词和雷管来源的证据时,她的心理防线崩溃了,终于交代了实情。
“去年9月,李红心让我帮他买炸药,”甄某低着头说,“他说要炸鱼用,我就冒用了黄寺乡八方石料厂的名义,从黄寺爆炸物品管理站买了5袋硝铵炸药和40枚雷管,交给了他。元旦以后,他告诉我有4袋炸药放在了邢台建筑公司的施工队,后来又让他堂弟李永新送到了地沟铁矿,剩下的1袋我不知道去哪了。”
专案组立刻派人赶赴地沟铁矿和邢台建筑公司施工队,核实了甄某的供述。更让他们兴奋的是,在地沟铁矿,民警们提取到了两枚电雷管,这两枚雷管的型号,与“1·20”爆炸案现场遗留的雷管完全相同。同时,铁矿的负责人还回忆说,1998年10月,李红心曾经以“炸鱼”为名,从矿上索要了数十管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炸药,这种包装方式,与爆炸现场遗留的炸药碎片特征一致。
证据链越来越完整了。2月11日,经邢台市人民检察院批准,李红心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当民警拿着拘留证出现在李红心面前时,这个曾经的司法局长脸色苍白,双手微微颤抖,但还是强装镇定:“我是司法局局长,你们不能乱抓人!”
审讯工作异常艰难。李红心有着丰富的刑侦经验,知道如何规避审讯的重点。一开始,他百般狡辩,声称自己与此案无关,所有的证据都是“巧合”;后来,他干脆沉默不语,任凭民警如何劝说,都一言不发。
专案组从各县市公安局抽调了12名经验丰富的审讯人员,组成了专门的审讯小组。他们分析了李红心的心理特点:自负、多疑、爱面子,而且对仕途有着强烈的执念。“我们要从他的心理弱点突破,”审讯小组组长说,“既要讲法律的威严,也要讲政策的宽大,让他知道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审讯人员没有急着追问案情,而是从他的人生经历说起。“你1972年参加工作,从一名普通警员做到刑警队长,30岁就主持公安局全面工作,那时候多风光啊!”审讯人员说,“组织上培养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做出这种危害国家和人民的事?”
提到自己的过往,李红心的眼神动了一下。审讯人员趁热打铁,把甄某的供述、雷管的证据、目击者的证词一一摆在他面前:“现在证据确凿,你再狡辩也没用。主动交代,还能争取宽大处理;如果顽抗到底,等待你的只能是法律的严惩。”
2月13日午夜,审讯室里的灯光依旧明亮。李红心沉默了整整两天,终于抬起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我错了……”他哽咽着说,“是我炸了铁路,是我鬼迷心窍……”
随着李红心的交代,这起震惊全国的爆炸案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而这一切的根源,要从李红心的人生轨迹说起。
在邢台县,李红心曾经是个响当当的人物。1957年出生的他,1972年高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凭借着聪明才智和肯吃苦的劲头,很快被调入邢台县公安局,成为一名警员。“那时候的李红心,眼里有光,干工作不要命,”曾经和他共事的老民警回忆说,“跟着老干警跑案子,风里来雨里去,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在刑警队的几年里,李红心侦破了不少大案要案。1983年严打期间,他带队抓获了一个流窜作案的盗窃团伙,涉案金额达数十万元,受到了地区公安处的表彰;1985年,他主办了一起杀人案,仅凭一枚指纹,就锁定了凶手,让案件在72小时内告破。凭借着这些功绩,他很快被提拔为刑警队队长,后来又升任公安局副局长,主抓刑侦工作。
1988年,原公安局局长调任,31岁的李红心被任命为公安局党组书记,主持全面工作。“那时候他是邢台县最年轻的正局级领导,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老民警说,“他还通过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大家都觉得他前途无量,将来肯定能升得更高。”
然而,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1989年5月,县委下发通知,调任李红心为政法委办公室主任。虽然是平级调动,但这个任命让李红心的心里凉了半截。“在他看来,公安局局长是实权派,权力大、待遇好,下面的人都捧着;而政法委办公室主任就是个‘清水衙门’,听起来是正局级,其实没什么权力,事事都要求人。”张建国分析说。
李红心接到任命通知的那天,在办公室里坐了整整一下午。他看着墙上挂着的“优秀共产党员”奖状,看着桌上堆积的案件卷宗,心里充满了不满和委屈。“我为公安工作立了这么多功,为什么要把我调到这种地方?”他在心里质问,却又无力改变。最终,他只能强颜欢笑地去政法委报到,但心里的怨气,却像一颗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到了政法委办公室,李红心的工作热情一落千丈。他每天按时上下班,但只是敷衍了事,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工作。“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有时候还会抱怨组织上对他不公,”曾经的同事说,“那时候我们就觉得,他变了,变得越来越消沉,越来越偏激。”
为了重新回到实权岗位,李红心开始四处活动。他找县委书记、县长,托熟人、跑关系,费尽了心思。1990年10月,他终于如愿以偿,被任命为邢台县司法局党组书记、局长。“33岁的司法局局长,在全县也是独一份,”有人劝他,“该知足了,好好干,将来还有机会。”
但李红心并不知足。在他眼里,司法局局长虽然是一把手,但权力远不如公安局局长,实惠也少了很多。尤其是1998年,原公安局局长被确定为副县级待遇后,他的心理失衡更加严重。“他觉得那个副县级待遇本来应该是他的,是组织上剥夺了他的机会,”甄某后来交代说,“他经常在家喝酒,喝多了就骂,说领导偏心,说社会不公。”
仕途的失意,让李红心开始把目光转向金钱。就在这时,一个昔日的朋友找到了他,邀请他入股开铁矿。“红心,你官也当到头了,再干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朋友说,“我搞铁矿开发,你入个股,赚了钱肯定亏待不了你。你是局长,在县里有面子,有什么麻烦事你帮着疏通一下就行,矿上的事不用你操心。”
这个提议让李红心动了心。他知道政法干部不允许经商,但转念一想,“股份放在朋友名下,只要我们不说,谁能知道?就算被发现,顶多也就是违纪,以我的身份,也不会有什么重处分。”他立刻答应了下来,东拼西凑了5万元,投入了铁矿。
为了让铁矿顺利运营,李红心利用自己的身份,多次到国土、安监等部门疏通关系,帮朋友解决了不少难题。他原本以为能靠这笔投资赚大钱,改变自己的生活,但事与愿违。由于铁矿品位低、管理混乱,再加上市场行情不好,不到两年就赔得一塌糊涂,他投入的5万元血本无归。
金钱梦的破灭,成了压垮李红心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没有反思自己经商的错误,反而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组织和社会身上。“如果不是组织上不重用我,我也不会去搞什么投资;如果不是社会不公,我的铁矿也不会赔钱。”他在日记里写道,“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安宁!”
报复社会的念头,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强烈。他开始琢磨如何制造一起“大事件”,让中央和省里都关注,让那些“对他不公”的领导“倒霉”。“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发泄自己的怨气,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审讯人员说。
要制造“大事件”,就需要帮手。李红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王庆虎。王庆虎是邢台县档案局业务指导科的副科长,和李红心是宋王庄乡的老乡,两人私交很深。46岁的王庆虎,官不大,但为人仗义,爱结交朋友,因为单位事情不多,他以家属的名义开了一家名叫“聚仙阁”的饭店,自己当起了老板。
但饭店的生意并不好。1998年的邢台,大小饭店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一个小县城就有上百家饭店,竞争异常激烈。“聚仙阁”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房租、人工成本压得王庆虎喘不过气。“他经常跟我抱怨,说工商局、税务局只收钱不办事,不控制饭店数量,让他没法活,”李红心交代说,“他还说自己官升得慢,钱赚得少,都是因为没后台。”
李红心知道,王庆虎对社会也充满了不满,而且自己平时经常带客人去他的饭店消费,帮他拉生意,王庆虎肯定会卖他这个面子。1998年夏季的一天,李红心约王庆虎在“聚仙阁”吃饭,酒过三巡,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庆虎,我想干一件大事,制造点动静,让上面的人看看。”李红心压低声音说,眼睛盯着王庆虎。王庆虎愣了一下,随即来了精神:“李局长,你说的是啥大事?只要能出这口气,我跟你干!”
看到王庆虎这么痛快,李红心放下心来。“这事不能急,得稳妥,”他说,“我先想办法搞炸药和爆炸装置,然后咱们找机会行动。爆炸地点我想好了,最好是市委或者市政府,这样影响最大。你平时多留意一下市委的情况,咱们再定具体方案。”王庆虎连连点头:“没问题,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从那天起,两人就开始秘密筹划。1998年10月,李红心以“炸鱼”为名,从朋友合资的铁矿索要了34管炸药,共计6.9公斤;随后,他又让妻子甄某冒用石料厂的名义,从爆炸物品管理站购买了5袋硝铵炸药和40枚雷管。他把其中1袋炸药存放在了王庆虎的“聚仙阁”饭店里,其余的则藏在了自己的亲戚家。
炸药有了,还需要爆炸装置。李红心想到了自己的堂弟李永新。李永新原本是邢台市机电学校的职工,生性暴躁,1982年严打期间,因为打架斗殴致人死亡,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在李永新服刑期间,李红心对他的家人照顾有加,还通过关系帮他在监狱里争取减刑。1997年7月,李永新刑满释放后,对李红心感恩戴德,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永新,我需要你帮我做两套定时爆炸装置,”李红心找到李永新,开门见山地说。李永新虽然知道这东西用途不正当,但想到李红心对自己的恩情,还是一口答应:“哥,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做好。”
李永新有一定的机电知识,他买来钟表、电池、电线等材料,躲在自己开的公用电话亭后面,偷偷制作爆炸装置。经过几天的琢磨,他终于做出了两套定时爆炸装置,交给了李红心。“这装置很灵敏,设定好时间就能爆炸,”李永新叮嘱说,“哥,你可千万小心。”李红心接过装置,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出不了事。”
一切准备就绪,李红心和王庆虎决定在1999年1月1日实施爆炸,目标是邢台市委大院。“元旦这天爆炸,不管有没有人伤亡,消息肯定能传遍全国,中央和省里一定会重视,”李红心对王庆虎说,“到时候,那些对我不公的人,都得倒霉。”
1999年1月1日凌晨2点,李红心开着司法局那辆蓝白相间的兴达牌汽车,载着王庆虎和装好定时装置的炸药包,来到了邢台市委西墙外。此时的市委大院一片寂静,只有门口的武警在巡逻。“市委办公楼有武警守卫,咱们进不去,”李红心观察了一会儿说,“把炸药包放在西墙外的女厕所里,那里人多,爆炸后影响更大。”
两人下车,王庆虎拎着炸药包,猫着腰钻进了胡同里的女厕所,把炸药包放在了便池里,设定好了引爆时间,早上8点45分到9点之间,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走吧,回家等着听好消息。”李红心说。两人匆匆上车,返回了家。
那天早上,李红心和王庆虎都在家里等着爆炸声,但直到中午,也没听到任何动静。“是不是出问题了?”王庆虎打电话给李红心,声音里充满了焦虑。李红心心里也没底,直到后来看到公安局排查爆炸未遂案的新闻,他才知道,因为李永新第一次制作爆炸装置,经验不足,引爆装置没有连接好,才导致爆炸未遂。
第一次作案失败,王庆虎有些害怕,想打退堂鼓。“现在公安局查得紧,咱们还是缓一缓吧。”他对李红心说。但李红心已经走火入魔,他说:“越是查得紧,越安全!公安局的精力都放在破案上,不会有人注意咱们。听我的,继续干!”
在李红心的煽动下,王庆虎又鼓起了勇气。两人商议后决定,在1月20日再次实施爆炸——这一天,省人大、省政协正在召开年度会议,此时爆炸,必然会引起更大的关注。
1月20日晚上7点,李红心再次开着兴达牌汽车,载着王庆虎和炸药包,来到了邢台市委附近。但此时的市委周围人来人往,车流密集,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怎么办?”王庆虎有些慌了。李红心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不行就炸铁路!京广铁路是交通大动脉,炸了它,影响比炸市委还大!”
两人立刻改变目标,开车沿着107国道向北行驶,很快就到了京广铁路邢台至官庄段的一个乡村公路口。“就在这儿,”李红心停下车说,“这里偏僻,晚上没什么人,炸了铁轨,火车肯定过不去。”王庆虎从车上卸下自行车,把炸药包绑在车后座上,推着自行车向铁路走去。
此时的铁路边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火车的汽笛声。王庆虎哆哆嗦嗦地走到京广铁路下行线368公里980米处,把炸药包放在了铁轨上,设定好了引爆时间。他刚骑车跑回公路边,就听见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8点03分,爆炸发生了。
爆炸的气浪把汽车都震得晃动了一下,灰尘和碎石溅在车玻璃上。李红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发动汽车,踩着油门逃离了现场。在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到了分岔路口,李红心对王庆虎说:“这事是掉脑袋的罪,到死都不能说出去。”王庆虎脸色惨白,只是连连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红心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但他没想到,目击者看到了他的汽车,妻子的证词出卖了他,现场的物证指向了他。他精心策划的“大事件”,最终把自己送进了绝境。
随着李红心的交代,专案组立刻展开抓捕行动。2月15日,逃跑多日的王庆虎在河北与河南交界的一个小旅馆里被抓获;2月18日,涉嫌非法制造爆炸物的李永新也被捉拿归案。
1999年2月24日,经邢台市人民检察院批准,李红心、王庆虎因涉嫌爆炸罪、破坏交通设施罪,李永新因涉嫌非法制造爆炸物罪,被邢台市公安局依法逮捕。当冰冷的手铐戴在李红心手上时,这个曾经的司法局长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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