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渊之战结束后的第一年春天，九荒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新生。
阳光第一次完整地照进曾经死气弥漫的渊口时，守界盟的修士们站在光中，恍如隔世。他们脚下，曾经堆积如山的尸傀残骸已经化为沃土，嫩绿的草芽正从土中钻出，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十年。”陈玄长老站在渊口最高处，白发在春风中飘动，“盟主说，给我们十年时间。”
阿骨打站在他身旁，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眼中少了往日的粗犷，多了几分沉静。他的断臂已经用木系法术催生出新肢，但动作还有些僵硬。
“十年够吗？”阿骨打望着远方正在重建的村落，“长生殿虽然覆灭，但各地还有不少余孽。幽冥死气虽然被净化，但有些地方的污染已经深入地下百丈。”
“够与不够，都要做。”陈玄转身，看向身后残存的守界盟修士。
战后清点，出征时的万军，如今只剩一千三百二十一人。其中完整无伤的不足三百，重伤残疾者过半。但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肩负使命的坚定。
“今日起，守界盟解散。”陈玄的声音在春风中清晰传开，“但我们不是各奔东西，而是换一种方式，继续守护九荒。”
人群一阵骚动。
“解散？”一名独眼青年修士站出来，他叫李岩，原是北域雪国遗民，全家死于三百年前的幽冥入侵，“长老，那我们……”
“听我说完。”陈玄抬手示意安静，“守界盟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血与火。如今幽冥已灭，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从今日起，我们将以‘九荒巡守使’的身份，分散到各地。”
他取出一枚枚玉牌，玉牌正面刻着四季轮转的图案，背面则是各人的名字和职责区域。
“你们的任务有三。”陈玄开始分发玉牌，“第一，协助各地重建秩序，清剿长生殿余孽。第二，监测幽冥死气残余，若有异动立即处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传授修行法门，让凡人能够自保自强。”
李岩接过玉牌，看着上面“北域雪国巡守使”的字样，手微微颤抖：“长老，我……我可以回雪国了？”
“不仅是你。”陈玄拍拍他的肩膀，“所有雪国遗民，只要愿意，都可以回去。楚盟主用命换来的新生，不是让我们继续流浪的。”
人群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三百年了。他们中的许多人，自从家乡被幽冥死气污染，就再也没回去过。有些人甚至是在流浪中出生，只在父辈的口中听过故乡的模样。
“但是，”阿骨打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回去不是享福！雪国故地现在是什么样子，你们心里清楚。冻土刚刚开始消融，废墟里可能还埋着危险，也许还有残余的尸傀游荡——回去，是要重建家园，是要让那片土地重新活过来！”
“我愿意！”李岩第一个举手，独眼中燃烧着火焰。
“我也愿意！”
“回西域月神遗迹！”
“回南域荒漠！”
呼声此起彼伏。
陈玄眼中含泪，却欣慰地笑了。这就是他希望看到的——不是解散后的离散，而是薪火相传的延续。
当日下午，一千三百二十一名修士，分成四支队伍，向着九荒四域出发。
李岩所在的北域队伍有三百余人，几乎都是雪国遗民或其后代。他们御剑飞行，穿越曾经被幽冥死气笼罩的荒原，七日后，抵达了雪国边界。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三百年前，这里是九荒最富饶的国度之一。夏有草原牧歌，冬有雪原风光，城池巍峨，百姓安乐。
三百年的幽冥侵蚀后，这里变成了永冻的死亡之地。黑色的冻土覆盖一切，残破的城墙如巨兽尸骨，空气中弥漫着腐臭。
但现在……
冻土正在消融。
不是全面消融，而是一片一片的，像春天的冰面裂开缝隙。黑色褪去，露出下面棕褐色的沃土。更让人震撼的是，在那些消融的冻土上，开满了白色的野花。
不是一株两株，是成片成片，如雪覆大地。
“那是……”李岩降落在一处花丛旁，蹲下身，颤抖着触碰花瓣。
花瓣冰凉，却充满生机。花蕊中心，有一点微弱的冰蓝光芒在闪烁——那是冬之法则残留的气息。
“雪无情前辈。”李岩喃喃道。
他抬头望去，看见远处雪国都城的废墟中央，一道冰蓝光柱冲天而起。那是焚心剑插入的地方，也是雪无情战死的地方。
“全体注意！”李岩站起身，声音坚定，“以都城为中心，分十队清理废墟，排查危险，搭建临时营地！我们要在冬天再次来临前，让这里至少能住人！”
“是！”
三百修士如臂使指，迅速散开。
他们清理废墟时，发现了许多被冻结在冰层中的遗物：孩童的玩具，妇人的首饰，书生的笔墨，农夫的锄头……每一件都诉说着三百年前那场灾难的突然。
在一个半塌的民居中，李岩发现了一本日记。日记的主人是个十二岁的女孩，最后一页写着：
“今天爹爹说，北边的天黑了。娘亲让我收拾东西，说要逃难。我不想走，我的小白兔还在窝里。爹爹说，等天亮了就回来。我相信爹爹。”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李岩合上日记，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放入怀中。他走出民居，看见队友们正在从废墟中清理出一具具遗体。
这些遗体被冰封了三百年，保存完好。他们脸上还带着惊恐、绝望、或是保护亲人的决绝表情。
“就地安葬。”李岩下令，“立碑，刻上他们的名字——如果我们能找到名字的话。”
傍晚，营地初步搭建完成。
李岩站在营地中央，看着四周的白色花海。夕阳西下，给花瓣镀上一层金色。远处，焚心剑的光柱在暮色中更加醒目。
他突然想起楚天消散前说的那句话：“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们了。”
“盟主，”李岩对着光柱方向，轻声说，“你守护了九荒。现在，换我们守护你留下的这一切。”
与此同时，西域月神遗迹。
月天姬留下的月魄珏已经化作新月剑，倒插在幽冥渊入口。剑身散发出的银辉如月光洒落，将残余的幽冥死气牢牢封镇。
一支两百余人的队伍正在遗迹中忙碌。
他们的首领是个中年女子，名叫苏婉，原是月神教最后一代祭司。月神教早在两百年前就因幽冥入侵而覆灭，她是唯一的传人。
“祭司大人！”一名年轻修士跑来，手中捧着一块残缺的石板，“在祭坛下面发现的，上面刻的似乎是……上古月文？”
苏婉接过石板，指尖拂过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她的眼睛突然睁大。
“这是……《月华轮回经》的残篇！”她声音颤抖，“月神教的根本传承，我以为已经失传了！”
她立刻组织人手，对祭坛进行更细致的清理。三天后，他们从祭坛基座中，挖出了一个密封的玉匣。
玉匣打开，里面是十二卷完整的经书。
不仅有《月华轮回经》，还有《星轨推演术》、《月相变化诀》、《太阴养魂法》……月神教三千年积累的所有传承，完好无损。
“是天姬大人。”苏婉跪在玉匣前，泪流满面，“她不仅封印了幽冥，还为我们保住了传承……”
她站起身，面向新月剑的方向，行三跪九叩大礼。
“传令，”礼毕，苏婉肃然道，“即日起，月神教重建。但我们不再崇拜神明，而是传承知识——月相变化，星轨运行，天地规律，这些都是凡人能够掌握的力量。”
“那……我们还叫月神教吗？”有人问。
苏婉想了想，摇头：“不。从今天起，我们叫‘观星学宫’。教授天文历法，推演天地变化，让凡人能够预知天时，避灾减灾——这才是对天姬大人最好的纪念。”
南域东麓桃林。
风清雪的衣冠冢旁，桃树已经开过三次花，结过三次果。
陈玄选择在这里定居。他没有去任何一域的城池，而是留在桃林旁，建了一间小小的学堂。
学堂很简陋：三间茅屋，一片空地，几排木桩当桌椅。但来学习的孩子却不少——附近的村民听说是守界盟的长老亲自教学，纷纷把孩子送来。
第一天开学，来了三十多个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都有。
陈玄站在空地前，看着这些稚嫩的面孔，忽然想起三百年前，自己还是少年时，第一次踏入宗门的情景。
那时的师父说：“修行是为了长生。”
后来经历了幽冥入侵，经历了长生殿的暴政，经历了守界盟的血战，经历了楚天的牺牲……陈玄明白了：长生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真正的目的，是守护。
守护值得守护的人，守护值得守护的信念，守护值得守护的世界。
“孩子们，”陈玄开口，声音温和而坚定，“从今天起，我教你们识字，教你们修行，教你们种桃树。”
有孩子举手：“长老爷爷，修行是为了变得厉害吗？”
“是为了保护。”陈玄说，“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这片桃林，保护脚下的土地。”
“那……种桃树呢？”
“是为了纪念。”陈玄看向衣冠冢的方向，“纪念一个曾经守护这里三百年的人。她化作了风沙，但留下了桃香。我们种桃树，就是让这份守护延续下去。”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都认真点头。
陈玄开始教学。他不仅教修炼法门，还教农田耕作，教医药知识，教土木建筑——凡是对生活有用的，他都教。
他告诉孩子们：“修行不是为了脱离凡尘，而是为了更好地活在凡尘。”
桃林在孩子们的照料下，一年比一年茂盛。第三年春天，桃树开花的范围已经扩大到整个东麓山脚。花瓣随风飘向荒漠，所过之处，沙地长出绿草。
曾经商旅绕道的死亡荒漠，开始出现零星的村落。
这些村落有个共同特点：村口都种着一株桃树。村民们说，这是从东麓桃林移栽的，能保佑风调雨顺。
陈玄听说后，只是笑笑。他知道，那不是保佑，是风清雪留下的夏之法则，还在默默守护这片土地。
光阴流转，五年过去了。
九荒的变化日新月异。
北域雪国，李岩带领的巡守使们已经重建了三座城池。冻土消融后露出的沃土异常肥沃，第一年播种的庄稼就获得丰收。更神奇的是，那些白色野花每年春天都会开遍雪国故地，人们称之为“无情花”，纪念那位以身为剑守护故国的女子。
西域观星学宫，苏婉培养出了第一批弟子。他们推演出的历法比旧历精准数倍，能准确预测雨季、旱季、寒潮、暖流。周边的农人按照他们的指导耕作，年年丰收。新月剑依然镇守在幽冥渊口，每逢月圆之夜，剑鸣声响彻百里，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南域的变化最大。东麓桃林已经扩展成百里桃园，每年春天桃花盛开时，漫山遍野如粉云缭绕。荒漠中出现了十七条河流，沿河形成了数十个绿洲城镇。曾经“要吃饭不要长生”的口号，变成了“要吃饭也要修行”——不是为了称霸，是为了开垦更远的荒漠，挖掘更深的水井，建造更坚固的房屋。
中域作为九荒中心，变化最为复杂。
长生殿覆灭后，权力真空引发了一段时间的混乱。各地豪强并起，宗门残余势力蠢蠢欲动。但在守界盟——现在是九荒巡守使——的强力干预下，混乱很快被平息。
阿骨打坐镇中域，推行“凡人修士平等”新政。
新政第一条：废除所有宗门特权，修士与凡人同受律法约束。
第二条：开放所有修行法门，凡有志者皆可修炼。
第三条：建立公学体系，六岁以上孩童必须入学，学习文化、算术、修行基础。
第四条：土地重新分配，按户按人，耕者有其田。
新政推行时，遇到了巨大阻力。不少残余的宗门势力暗中串联，试图反扑。第五年秋天，七大宗门残余势力联合，聚集三千修士，突袭中域首府“新安城”。
那一战，阿骨打亲自披甲上阵。
他没有用任何法术，只是握着一柄普通铁斧，站在城门前。
“来！”他对着三千修士怒吼，“谁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太平，先问过老子手中的斧头！”
三千修士中，有化神期三人，元婴期二十余人，金丹期数百。而阿骨打只有元婴巅峰修为，且断臂新愈。
但没有人敢上前。
不是怕他的修为，是怕他身后——那无数站在城墙上、手持农具、眼神坚定的凡人百姓。
更怕他身后更远处——那些从四域赶来的巡守使，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袍泽。
“你们以为，”阿骨打的声音如雷霆，“楚盟主用命换来的新生，是让你们继续作威作福的吗？！”
他向前一步，三千修士后退一步。
“你们以为，”他又一步，“那些战死的兄弟，那些消散的前辈，是为了让你们继续骑在凡人头上吗？！”
再一步。
“告诉你们！”阿骨打举起铁斧，“从今天起，九荒没有老爷，没有主子，没有神仙皇帝！只有人！活生生的人！要吃饭，要穿衣，要住房，要活得像个人样的人！”
三千修士中，有人低下头，有人转身离去，有人扔下武器。
最终，七大宗门的反扑，在阿骨打一人一斧面前，土崩瓦解。
消息传开，九荒震动。
凡人第一次真正相信：时代，真的变了。
第七年，九荒四域代表在新安城召开“第一次九荒共议”。会议通过了《九荒宪章》，正式确立“凡人修士平等”为九荒根本法则。
第八年，四域交通全面恢复，商路贯通，货币统一。
第九年，人口普查完成。战后幸存的九荒生灵共计八百七十二万，而这一年新生儿数量首次突破十万。
第十年春天，阿骨打卸任中域盟主，将位置传给了一个出身农家的年轻修士。他自己则背起行囊，开始了巡游九荒的旅程。
他想亲眼看看，这十年的变迁，楚天用命换来的新生，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一站，他回到了幽冥渊。
站在渊口，阿骨打几乎认不出这里了。
曾经死气弥漫、尸骸遍地的深渊，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谷地。谷底开满白色野花，崖壁上爬满青藤，有溪流从谷中穿过，水声潺潺。
新月剑依然倒插在谷口，但剑身已经半埋在土中，只露出半截剑柄。剑柄上，不知被谁系了一条红绸，在春风中轻轻飘动。
阿骨打走到剑旁，伸手触碰剑柄。
剑身微颤，发出清越的鸣响，像是在打招呼。
“老朋友，”阿骨打轻声道，“十年了。”
他坐在剑旁，从行囊中取出酒壶，斟了两杯。一杯洒在剑前，一杯自饮。
“楚天那小子，”阿骨打对着空无一人的谷地说，“你看到了吗？九荒……很好。”
风吹过谷地，野花摇曳，仿佛在回应。
阿骨打喝完酒，起身准备离开。转身时，他眼角余光瞥见谷地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他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块半埋在上中的晶石。晶石呈四色，冰蓝、暗金、银白、翠绿交织，中心有一个模糊的印记——四季轮回的印记。
阿骨打蹲下身，小心地挖出晶石。
晶石入手温热，仿佛有生命。更神奇的是，当他握住晶石时，耳边似乎响起了几个熟悉的声音——
雪无情的清冷，风清雪的温柔，月天姬的从容，花梦瑶的灵动。
还有楚天的，那个总是平静却坚定的声音：
“阿骨打，替我看看每年的新桃。”
阿骨打的手颤抖了。
他紧紧握住晶石，良久，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中，那颗在归真之门闭合时亮起的新星，正静静悬挂。而在它旁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颗星辰——散发着柔和的翠绿光芒，如春日新芽。
“你们……”阿骨打声音哽咽，“一直都在。”
他小心翼翼地将晶石收入怀中，贴肉收藏。
转身离开幽冥渊时，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而在他身后，谷地中的白色野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送别，又仿佛在说：
十年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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