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挤满了人。
二十三个部门主管，八个居民代表，还有自愿旁听的近百人，把原本宽敞的空间塞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一种奇特的亢奋——这是自新生之城建立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全民会议，而议题直接关乎生死。
林默站在最前面，身后的大屏幕上投影着冰冷的数据：
【当前物资库存】
粮食：维持全员生存92天（标准配给）
医疗物资：严重短缺，抗生素仅存37人份
燃料：维持基本供暖及电力45天
武器弹药：中等存量
【冬季预测模型】（苏婉团队提供）
最佳情况：冬季延长20%，气温下降5度
最可能情况：冬季延长35%，气温下降8度，暴风雪频率增加
最坏情况：冬季延长50%，气温下降12度，伴随持续性冰雹
【应对方案生产力估算】
垂直农场二期全力建设：增产40%，需60天完工，消耗15%当前燃料储备
扩大狩猎范围：增加25%肉食供应，预估伤亡率8%
外部探索队：寻找旧世界仓库，成功率＜10%，死亡率15-30%
“数据都在这里了。”林默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没有美化，没有隐藏。如果是最坏情况，按照我们现在的储备和生产能力，到明年开春时，最多只能保证一半人存活。”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吸气声。
“所以我们要决定谁死谁活吗？”农业主管王铁柱的声音干涩，“抽签？按年龄淘汰？还是按对聚居点的贡献？”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林默说，“但首先我想明确一点：这个会议的目的不是立即选出‘该死的一半人’。而是制定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决策机制，以及尽一切可能扩大那‘一半’的数字。”
苏婉走上前，调出另一组数据：“根据我的计算，如果我们采取极限节约措施——供暖只维持零度以上，粮食配给减至生存最低线，暂停所有非必要建设——可以将生存时间延长到130天。加上增产措施，在最佳情况下，我们有78%的概率让所有人活下来。”
“但如果是最坏情况呢？”一个居民代表站起来，是刘阿姨，负责幼儿园工作，“我管着十七个孩子，最小的才三岁。如果必须选……孩子们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整个会议室陷入更深的沉默。
“我提议按年龄淘汰。”一个声音从后排传来，是工业主管赵志刚，“六十岁以上，十岁以下，优先放弃。这是最理性的选择，保留最大生产力。”
“你他妈说什么？”陈老猛地站起来，七十三岁的身体气得发抖，“我老了就该死？我教了四十年书，现在还在带孩子们学认字！我对聚居点的贡献不如你？”
“冷静。”秦风按住陈老的肩膀，但自己的脸色也铁青，“赵主管，请解释你的逻辑。”
“很简单。”赵志刚面无表情，“资源有限时，应该投资回报率最高的群体。老年人生产力低，消耗医疗资源多；孩子虽然代表未来，但在当前危机中无法提供劳动力。青壮年是重建文明的核心。”
“所以文明就是一群中年人对着废墟发呆？”李慕云冷冷地说，“没有老人传递知识，没有孩子带来希望，我们重建什么？一个只有生产力的机器社会？”
旁听席上，一个年轻母亲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眼泪无声滑落。
“我不同意按年龄淘汰。”医疗部的张医生举手，“作为医生，我提议按健康状况筛选。有严重慢性病、残疾、无法治愈的伤员，这些人才是应该优先考虑放弃的对象，因为他们消耗的资源最多。”
“包括我吗？”秦风举起断臂。
张医生脸一白：“秦队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你说得很清楚。”秦风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人都听出了压抑的怒火，“断了一条胳膊，战斗力下降30%，消耗医疗资源，在极限情况下确实是负担。按你的标准，我应该上淘汰名单。”
“我没有——”
“那你列个标准出来。”秦风盯着他，“断几肢算残疾？什么慢性病算严重？癌症晚期肯定算，那高血压呢？糖尿病呢？战场上留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算不算‘精神残疾’？”
张医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会议陷入了僵局。每个看似理性的方案，一旦具体到某个人、某张脸，就变得无比残忍。
“也许……”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看过去。是周小雨，十七岁，三个月前被巡逻队从变异体巢穴救回的女孩，现在是图书馆管理员助理。
“也许我们可以问问……那些最可能被放弃的人？”女孩的声音颤抖，但坚持说着，“问问老人们愿不愿意自愿……还有像我这样，没什么用的人……”
“你有用。”图书管理员陈老师立刻说，“你整理了整个旧世界文献数据库，没有你，我们连怎么修复水电站的图纸都找不到！”
“但我不会种地，不会打架，不会治病。”周小雨低下头，“如果必须有人牺牲，我……我可以。”
“胡闹！”林默突然提高音量，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很少这样情绪外露。
“这不是什么光荣的自我牺牲。”林默走到周小雨面前，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这是失败。是我们这些应该保护你的人，承认自己无能的失败。”
他重新站起来，面对所有人：“我们在这里讨论如何优雅地分配死亡，就好像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一样。但看看窗外——”他指向外面正在建设的垂直农场框架，“看看那些还在工作的人，他们相信我们有办法。而我们坐在这里，已经在思考该抛弃谁？”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赵志刚问，声音里带着讽刺，“林医生，理想主义不能当饭吃。”
“我的主意是，把问题拆解。”林默回到屏幕前，“苏婉，调出详细资源清单。我们一项项来看，哪里可以节省，哪里可以增产，哪里可以替代。”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会议变成了技术攻关。
能源组提出可以重启地下矿井，利用地热补充供暖，但需要共生者承担高风险作业。
农业组计算发现，如果全面推广夜瞳提供的抗寒真菌共生技术，作物耐寒性可以提高15度，但需要普通人自愿接受轻度共生改造——这在以前是禁忌。
医疗组提出激进方案：暂停所有非紧急治疗，集中资源预防传染病爆发，但这意味着一些慢性病患者可能会在冬天死去。
狩猎队的代表，一个脸上有疤的前血狼成员站起来：“如果我们深入北边的辐射区，那里可能有旧世界的战略储备仓库。但辐射值很高，普通人进去三天就会死。”
“共生者呢？”林默问。
“能多撑一段时间，但也会受损伤。”那人顿了顿，“我去过边缘，感觉……不太好。但如果必须，我可以带队。”
“算我一个。”秦风说。
“还有我。”另外三个共生者举手。
旁听席上，一个普通人站起来，是水管工老郑：“我不会打架，但我会修管道。如果要去辐射区，我可以负责维护车辆和装备。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辐射会要你的命。”秦风皱眉。
“反正按某些人的标准，我四十八岁，有风湿，也该上淘汰名单了。”老郑咧嘴一笑，“不如死得有用点。”
这种情绪开始蔓延。越来越多的人提出自己可以贡献什么，而不是计算谁该被抛弃。
傍晚时分，当窗外天色渐暗时，初步方案形成了：
1. 极限节约计划：即日起实行三级配给制，供暖集中到公共区域，私人居住区温度允许降至冰点以上。
2. 全员生产动员：暂停所有非必要岗位，包括行政、教育等，全部投入农业生产和设施建设。孩子们由老年人集中看护并传授基础知识。
3. 高风险探索：组建三支队伍，分别负责地热井重启、辐射区探索、周边废墟深度搜寻。自愿报名，但要求至少50%为共生者。
4. 共生技术应用：开放轻度共生改造自愿申请，主要用于增强抗寒和抗辐射能力。苏婉团队全程监控。
5. 医疗资源重分配：建立三级诊疗制度，优先保证传染病防治和生产事故急救，慢性病治疗暂停。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苏婉说，“如果所有措施都失败，冬天真的漫长到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时……决策机制是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林默。
林默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由所有成年人匿名投票。不是投票决定谁死，而是投票决定选择标准——年龄、健康状况、贡献度，或者其他标准。投票前，每个人公开陈述自己适用哪种标准，以及为什么。”
“这太残酷了。”小七低声说。
“但这是最公平的。”林默说，“让每个人在决定他人命运前，先面对自己的命运。而且这个机制本身，也许能让我们更拼命地避免走到那一步。”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但大多数人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绝望，而是一种决绝的清醒。
核心团队留下做最后梳理。
“报名探索队的人数超过预期。”秦风看着名单，“一百二十七个志愿者，包括四十三个普通人。我得筛选掉一些，不能让他们去送死。”
“轻度共生改造申请也有八十九人。”苏婉揉着太阳穴，“我得重新设计安全协议，夜瞳提供的真菌样本还需要更多测试。”
李慕云在计算建筑进度：“如果三班倒，垂直农场二期可以在五十天内完工，但工人会累垮。”
“那就四班倒，延长工期，保证休息。”林默说，“疲劳作业的事故成本更高。”
小七忽然按住额头。
“又来了？”林默立刻扶住她。
“嗯……观察者……它在评估刚才的会议。”小七闭着眼睛，“它在记录每个人的发言，每个人的选择……它在计算什么……”
“计算什么？”
“计算我们的‘集体理性系数’……还有‘伦理一致性偏差’……”小七的额头渗出冷汗，“它说……我们的决策过程有矛盾。一方面追求效率最大化，一方面又保留情感因素……这降低了生存概率，但……增加了某种评分。”
“什么评分？”
小七睁开眼，眼神复杂：“文明存续潜力评分。我们的分数……刚才上升了0.7个百分点。”
苏婉迅速记录：“所以它不只看生存概率，还看文明质量？”
“似乎是多维评估。”小七点头，“而且它给了下一个……暗示。不是正式问题，是提示。”
“提示什么？”
“它说：‘在北方冰原深处，有被遗忘的种子库。坐标已投射。’”小七的瞳孔微微放大，“我看到了……经纬度数字……还有冰层厚度……和辐射警告标志。”
所有人精神一振。
“旧世界的全球种子库？”苏婉激动地说，“理论上应该还有几个保存完好的！如果真能找到——”
“辐射区。”秦风查看地图，“在赵志刚说的那个方向，但更深，更危险。”
“值得冒险。”林默毫不犹豫，“种子意味着长期食物安全，不止是这个冬天。”
“但它为什么要提示我们？”李慕云警惕地问，“测试不是应该增加难度吗？”
小七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接收更细微的信息：“它说……‘有趣的样本值得更多数据。增加变量，观察适应力。’”
“所以我们成了‘有趣的样本’。”秦风哼了一声，“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至少它认为我们值得继续观察。”林默看着窗外，夜色中的新生之城依然有点点灯火在移动——那是夜班工人已经开始上工，“而且给了我们一条生路，虽然布满荆棘。”
那天深夜，当大多数人终于入睡时，林默和小七站在了望塔上，看着远方的黑暗。
“你在想什么？”小七问。
“我在想，旧世界那些面临灭绝危机的物种，会不会也有‘观察者’在看。”林默轻声说，“人类以为自己很特别，但在宇宙尺度上，我们可能只是又一个走到进化岔路口的样本。”
“但你选择了最难的路。”
“我们所有人一起选的。”林默握住她的手，“你知道吗，我最感动的不是那些自愿牺牲的人，是老郑那样的普通人——明知自己可能被淘汰，还是选择贡献最后的力量。那才是文明真正的韧性：不是强者的慈悲，而是弱者的尊严。”
小七靠在他肩上。她的能力让她能感知到整个定居点此刻的情绪波动：焦虑、恐惧，但也有决心、团结，甚至一种奇特的平静——当人们直面最坏的真相后，反而放下了不必要的包袱。
“观察者在记录这一切。”她说，“每一份勇气，每一份自私，每一份纠结。我们在它眼里，就像显微镜下的细胞，分裂、挣扎、尝试组成新的结构。”
“那就让它好好看。”林默说，“看人类如何在绝境中，仍然试图保持人性。”
北方的寒风呼啸而过，但在新生之城，人们已经点起了更多的火把。夜班工人正在加速建设，探索队在准备行装，老人们聚在一起，把旧衣服改造成更保暖的冬装。
而在无法被探测的维度，记录仍在继续：
【样本tL-791-A，测试序列001进行中。应对策略：集体协商\/风险共担\/透明决策。伦理一致性评分：b+→A-。生存概率估算：47%→58%。文明存续潜力：+0.7%】
【新增变量：种子库坐标已提供。观察重点：团队如何平衡风险与回报，如何选择探索队成员，如何处理可能的牺牲。】
【备注：该样本展现出矛盾特质——效率与情感的持续张力。矛盾性高于历史平均值137%。继续密切观察。】
黑暗中，新生之城的火光照亮了一小片土地。而在更深的黑暗里，有眼睛在注视，有记录在继续。
冬天要来了。
但这一次，人们选择睁着眼睛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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