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暴风雪来了。
前一秒还能看见前方百米外的冰丘轮廓,下一秒世界就变成了一片狂舞的白色。风速在几分钟内从三级跃升到八级,雪花不再是飘落,而是水平切割着一切裸露在外的物体。
“停车!全部停车!”秦风的声音在无线电里嘶吼。
三辆雪地车和一辆运输卡艰难地靠拢,围成半圆形,车头对着风向。发动机没有熄火——一旦熄火,在零下四十度的低温中可能再也打不着。
林默透过结冰的车窗向外看,能见度已经降到不足五米。车载温度计显示外部气温正在直线下跌:零下四十二度、四十五度、四十八度……
“这不对劲。”坐在副驾驶的周敏盯着她的地质仪器,“温度下降太快了,不符合正常气象规律。”
“观察者?”后座的老郑问。他接受了轻度共生改造才五天,还在适应期,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状态还好。
“不知道。”林默摇头,但心里有同样的怀疑。
运输卡的车厢里,周小雨蜷在睡袋里画画。素描本上已经有了几十张速写:冰原日出、车队在雪地上拉出的长影、阿廖沙教大家辨认安全冰层的方法……但此刻她的铅笔停在纸上,因为外面除了白色,什么都没有。
“吃点东西。”刘小燕递给她一块压缩饼干。这个前护士现在是队伍的后勤兼医疗助理,她的改造比老郑顺利,几乎没有排斥反应。
“不饿。”周小雨说,但接过饼干机械地啃着。
“怕吗?”
“嗯。”周小雨诚实点头,“但更怕什么都没做就死掉。那样的话,之前所有的勇气都白费了。”
刘小燕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深了些:“我以前在医院里,见过很多快死的人。有的人害怕,有的人平静,但几乎所有人最后悔的都是‘没做的事’。所以我们至少不会后悔这个。”
风暴持续了整整十八个小时。
期间,张猛和李红不得不两次下车清理发动机进气口的积雪,每次作业不能超过十分钟,否则手指就会冻伤。即使穿着最高级别的抗寒服,零下五十度的低温依然像无数根针穿透防护。
“妈的,这鬼天气……”张猛爬回车里时,眉毛和睫毛都结了霜,说话时冰碴往下掉。
“省点力气。”秦风扔给他一条加热毯,“风暴过去前,保存体力。”
第二十个小时,风雪终于开始减弱。
当能见度恢复到一百米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停在一道冰裂缝的边缘,最近的车轮距离边缘不足三米。裂缝深不见底,黑暗中隐约传来冰层移动的隆隆声。
“昨晚如果我们再往前开一点……”阿廖沙的声音发干。他是导航员,如果车队掉进裂缝,他难辞其咎。
“不怪你。”秦风拍拍他的肩,“这种天气下谁也看不清路。现在的问题是,裂缝有多宽,我们能不能绕过去。”
无人机从赵海手中起飞,螺旋桨在低温中发出吃力的嗡鸣。传回的画面显示:裂缝宽度在十五到二十米之间,向两侧延伸,肉眼看不到尽头。
“绕路至少要多走三天。”周敏计算着,“我们的燃料只够按原计划往返,多三天……就有人回不去了。”
车厢里陷入沉默。压缩饼干咀嚼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也许可以搭桥。”李慕云的声音从无线电传来——他留在聚居地,但通过卫星链路保持通讯,“如果冰层足够厚,用车辆自带的应急桥板——”
“冰层厚度不均。”周敏调出探测数据,“最薄的地方可能只有一米,承受不住运输卡的重量。”
“那就分两次。”老郑忽然说,“轻型车先过,把桥板运过去,在对岸加固,再让运输卡过。我下去检查冰层结构,选最厚的地方。”
“你疯了?”陈星瞪大眼睛,“下面是裂缝,掉下去连尸体都找不到!”
“所以我需要绳子。”老郑已经开始检查自己的安全装备,“我以前修过水坝,知道怎么看冰层结构。而且我现在是轻度共生者,抗寒能力强,能在下面多待一会儿。”
林默想反对,但老郑已经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冷风灌进车厢,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二十分钟后,老郑用冰镐敲下一块样本回来,面罩上结满了冰。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在电子地图上标出三个点,“冰层厚度超过两米半,结构致密。如果我们在这三个点铺设桥板,分散压力,运输卡应该能过。”
“应该?”秦风皱眉。
“百分之七十把握。”老郑咧嘴一笑,冻裂的嘴唇渗出血丝,“比绕路饿死的概率高。”
方案定了下来。但实施需要时间,而天色正在再次变暗——北方的冬季,白天只有短短五六个小时。
车队后退到安全距离,开始搭建临时营地。帐篷在狂风中艰难地支起来,需要用冰桩固定每个角。赵海在帐篷中央架起小型加热器,功率只够让温度维持在零下十度,但已经比外面好太多。
晚饭是加热的罐头和能量棒。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和风拍打帐篷的呼啸。
“林医生。”周小雨忽然开口,声音很小,“如果……如果我们真的有人回不去,聚居地的人会记得我们吗?”
所有人都看向她。这个十七岁的女孩问出了每个人心里最深的恐惧。
“会。”林默放下手中的罐头,“小七在聚居地建立了一个‘记忆墙’,每个人都可以在那里留下自己的故事。你们出发前写的那些信,画的那些画,都已经贴在上面了。无论谁回不去,名字和故事都会一直在那里。”
“像纪念碑?”张猛问。
“像活着的人。”林默纠正,“只要还有人记得,讲述他们的故事,他们就没有真正消失。”
老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破旧的封面写着《维修笔记》。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给小峰:如果爸没回来,你要好好学修东西。工具在床底下的箱子里,从小的开始练手。别哭,男子汉要坚强。爱你,爸。”
他看了一会儿,把那一页撕下来,折好,递给林默:“如果我掉下去了,帮我把这个带回去。”
林默接过那张纸,感觉它比任何东西都沉重。
夜深了,但没有人能真正入睡。帐篷外,风声像无数亡魂在哭泣。帐篷内,十二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醒着,每个人都在想同样的事:明天,桥能搭成吗?我能过去吗?我会掉下去吗?
凌晨三点,小七的精神连接忽然在林默意识中响起——这是出发前他们测试过的方法,距离越远,连接越弱,但现在还能维持。
“林默,能听到吗?”小七的声音像隔着很远的电话,有杂音。
“能。出什么事了?”
“没有……只是突然很想你。聚居地这边在下雪,但没你们那边大。垂直农场的框架搭起来了,苏婉说再有二十天就能投产。”小七顿了顿,“还有……观察者今天又给了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很模糊。就像……‘冰下有东西在动’。我不确定是什么意思,但感觉很不好。你们一定要小心。”
“冰下有东西?”林默看向帐篷外的黑暗,冰原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白色,“我们会注意的。你那边怎么样?”
“我在教孩子们画画。他们画了很多探索队的画,说等你们回来要办展览。”小七的声音有些哽咽,“所以你们一定要回来,不然孩子们会失望的。”
“我们会回来的。”林默承诺,尽管他知道这个承诺有多脆弱。
通讯中断了。精神连接的极限大概是五百公里,他们现在已经超出了这个距离。
第二天黎明前,队伍就开始工作。
老郑和陈星用冰钻在选定的三个点打孔,插入强化钢钎作为桥墩基础。赵海和张猛负责组装桥板——这些轻质合金板原本用于跨越沟壑,每块长六米,需要三块拼接才能跨越裂缝。
“动作快!太阳出来前必须完成一半!”秦风在指挥,他的断臂在低温下会疼痛,但他从没提过。
林默在临时医疗点待命,处理冻伤和擦伤。刘小燕帮他准备药品,动作专业而冷静。
“你以前在医院经常值夜班吧?”林默随口问,想缓解紧张气氛。
“嗯,IcU护士。”刘小燕用镊子夹起一块消毒棉,“见过太多生死。但那时候有完备的设备,有足够的药物,有整个医疗体系支持。现在……”她看了看简陋的医疗包,“现在只能尽力而为。”
上午十点,第一块桥板铺设完成。轻型雪地车开始测试——阿廖沙驾驶,所有人用安全绳拉住车尾,万一桥塌,至少能把车拽回来。
发动机轰鸣。车轮缓缓压上桥板。合金板在重压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支撑结构纹丝不动。
“冰层稳固!”老郑在裂缝对面大喊,他腰上系着安全绳,趴在边缘观察桥墩的基础。
第一辆车安全通过。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第二辆车、第三辆车陆续通过。只剩下最重的运输卡。
问题出现了:运输卡自重加上装载的物资,总重量超过桥板的设计承重极限30%。
“卸货。”秦风果断决定,“先把一半物资运过去,减轻重量。”
这是个耗时耗力的过程。每一箱物资都需要人工搬运通过桥板,在光滑的冰面上,每一步都充满危险。周小雨和刘小燕也加入了搬运队伍,她们扛不动大箱,就两人一组抬小箱。
下午两点,当最后一箱物资被运到对岸时,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运输卡启动。发动机的轰鸣在冰原上回荡。
车轮压上桥板。这一次,吱呀声变成了令人牙酸的呻吟。桥板中段开始微微下弯。
“慢点!再慢点!”老郑在对岸挥手。
阿廖沙额头冒汗,以最低速度控制车辆缓缓前进。三米、五米、八米……
突然,一声脆响。
不是桥板,是冰层——右侧第二个桥墩下方的冰裂开了一道缝。
“停车!”林默大吼。
但已经晚了。裂缝像蜘蛛网般迅速蔓延,整个桥墩开始倾斜。运输卡的车轮有一半已经悬空!
千钧一发之际,赵海冲了出去。他没有去救车,而是冲向裂缝边缘,双手按在冰面上。微弱电流从他掌心释放,不是攻击,而是加热——精准的局部加热,让破裂的冰层边缘微微融化,又迅速在低温中重新冻结。
这是一个冒险的赌注。如果温度控制不当,冰层会融化得更快。如果电流太强,他自己会先休克。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五秒、十秒、十五秒……破裂的冰缝边缘重新冻结,虽然不如原来坚固,但勉强稳住了。
“现在!快开过去!”赵海嘶吼,嘴角渗出血丝——过度使用能力的反噬。
阿廖沙猛踩油门,运输卡像受惊的野兽般向前冲去。后轮离开桥板的瞬间,整个右侧桥墩轰然倒塌,桥板坠入深渊,久久才传来落地的闷响。
车辆停在安全区域。所有人都瘫坐在冰面上,大口喘气,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弥漫。
赵海被陈星和张猛架回来,脸色惨白如纸,但还活着。
“你他妈疯了?”秦风骂他,但眼神里是敬佩。
“车……比人重要……”赵海虚弱地笑,“种子……需要车运……”
那天晚上,他们清点损失:四分之一物资掉进了裂缝,包括部分备用燃料和食物。桥板损失三块,剩下的勉强够再搭一次短桥。
但所有人都活下来了。
帐篷里,周小雨在画今天的场景:赵海跪在冰面上,双手按地,头发因静电而竖起;运输卡悬在裂缝边缘;所有人惊恐而决绝的脸。
她在画下方写道:“第七天,我们差点失去一切,但没有人放弃。”
夜深时,林默值夜。他站在帐篷外,看着北方星空下蜿蜒的冰原。按照坐标,他们还有至少十天的路程。
小七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冰下有东西在动。”
他低头看脚下的冰层。厚达数百米的冰川,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不是声音,不是震动,而是一种……脉动。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像沉睡巨兽的心跳。
一次。停顿很久。又一次。
林默蹲下身,将手掌贴在冰面上。共生体赋予他超越常人的感知能力,他能感觉到:冰层深处,确实有东西在移动。不是生物,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生物。更像是……某种能量流,某种结构在重新排列。
观察者在看着。
测试在继续。
而他们,正在走向测试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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