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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信息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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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火灾后的第三天,清晨六点。

我站在“多多麻辣烫”总店的后厨里,看着徐国俊将今天的第一锅骨汤从灶台上移开。汤色乳白,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油花,蒸汽裹挟着骨髓与香料融合后的醇厚香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氤氲成一片雾。

“火候刚好。”徐国俊用长勺舀起一勺,对着灯光看了看汤的挂壁程度,“张哥,今天汤底比昨天更清亮,我昨晚试了新配比的香料包,把八角减了半钱,桂皮加了一钱。”

我凑近闻了闻,又用指腹蘸了点汤汁,在舌尖抿开。

浓郁的骨香先涌上来,接着是十几种香料层层叠叠的复合味道,最后留在舌根的是微微的回甘——那是鸡架和猪骨长时间熬煮后,骨髓里渗出的天然鲜甜。

“可以。”我点头,“以后就按这个比例来。”

徐国俊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这个曾经只想守着灶台安稳度日的胖子,如今已是三家店的总厨,手下管着八个后厨伙计。他的改变我看在眼里:腰围没减,但眼里多了光;话依然不多,但说出来的每句都落在实处。

我转身走出后厨,穿过空无一人的前厅,推开了店门。

街道刚刚苏醒。环卫工人正拖着垃圾车缓缓走过,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在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对街的包子铺刚揭开门板,蒸笼的热气白茫茫地涌出来。再远处,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背着书包,手里攥着煎饼果子,边走边吃。

一切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市井清晨。

但我知道,平静只是表象。

火灾后的第二天,消防队如约来检查。带队的还是那天那位中队长,姓赵,四十来岁,一脸严肃。我们陪着他在店里转了两圈,从灭火器的压力表看到疏散通道的标识,从煤气罐的阀门看到电箱的线路排布。

“你们这店,”赵队长最后站在后厨门口,语气缓和了些,“比我想象中要规范。灭火器都在有效期内,消防通道畅通,电线走的也规矩。不过——”他顿了顿,“厨房这个排烟管道,弯头太多,容易积油。建议每季度请专业的人来清洗一次,要有记录。”

“明白。”我立刻应下,“我们今天下午就联系清洗公司。”

赵队长点点头,在检查单上签了字。临走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恩……王老板——”

“我姓张。”我笑着纠正。

“哦,张老板。”他也笑了笑,“你们店那个小伙子,熊什么来着?”

“熊云伟。”

“对,熊云伟。”赵队长说,“那天他表现不错。消防意识、应急能力,都超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水平。你们要是愿意,我可以推荐他去参加区里的义务消防员培训,系统学学消防知识,对你们店也有好处。”

“那太感谢了。”我说,“我回头问问他。”

送走消防队,梁青拿着检查单,轻声说:“张总,这次算是过关了。但赵队长说得对,排烟管道确实是个隐患。我已经联系了三家清洗公司,报价下午会发过来。”

“你选一家最靠谱的,价格不是问题。”我说,“另外,从这周开始,每周一上午营业前,组织所有员工做一次消防演练。熊云伟负责。”

“好。”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

但真正让我在意的,是火灾背后那些看不见的线。

孙阿姨那天透露的消息,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便利店老板那个儿子,今天下午其实不在店里,是跟‘巧媳妇’老板的儿子在一起喝酒”。

巧合?

我不信这世上有那么多巧合。

上午八点半,店里迎来第一波早餐高峰。

麻辣烫当早餐吃的人不多,但我们的营业时间从早上七点开始,卖的是改良版的“麻辣烫套餐”:一小碗清汤麻辣烫,配一个茶叶蛋、一碟小咸菜、一碗小米粥。定价十二块,比单纯吃碗面便宜,又比包子豆浆丰盛。

这个点子,是梁青提出来的。

她说:“咱们店在居民区,早上出门上班上学的人多。他们要么在家吃,要么在路上随便买点。如果我们能提供一个价格合适、吃得舒服、还能坐一会儿的选择,就能把这批客人抓住。”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早餐时段的营业额,现在能占到全天的百分之十五,而且带来了一批稳定的熟客。

此刻,梁青正站在收银台后,手里飞快地操作着收银机,眼睛却不时扫视着整个前厅。哪个客人汤快见底了,哪个客人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东西,她都第一时间发现,并示意服务员过去。

唐成在后厨和前台之间来回穿梭,手里端着托盘,步伐稳健。火灾事件后,他整个人似乎沉淀了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低着头,眼神里多了些踏实的东西。

熊云伟今天休息——我让他去区消防队报名参加培训了。他走的时候,脸上那表情,像是要去领奖。

我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上,面前摆着一碗清汤麻辣烫,没动筷子。

我在等人。

八点四十分,韩鹏开着那辆蓝色小货车,准时停在了店门口。

他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清晨运输蔬菜特有的、泥土和露水混合的气味。

“张哥!”他咧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今早的菜新鲜着呢,全是从老周那儿拉的。他特意让我带句话,说谢谢您上次介绍的那批干辣椒,卖得特别好。”

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吃了没?”

“还没呢,赶着送货。”韩鹏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朝梁青喊:“梁姐,来碗红油的,多加点豆皮!”

梁青应了一声,在小票上快速记下。

韩鹏是本地人,三十出头,干物流配送五六年了。他的小货车每天穿梭在县城的大小菜市场、超市和餐馆之间,哪家店进货多、哪家店生意下滑、哪家店换了老板,他比谁都清楚。

更重要的是,他和各路平台的地推、业务员混得熟。美团、饿了么、抖音团购……那些穿着制服、骑着电动车满街跑的年轻人,很多都坐过他的车,在他车上吃过盒饭,跟他抽过烟。

“张哥,你让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韩鹏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巧媳妇’那边,这两个月确实不对劲。”

我示意他继续说。

“他们家以前主要做堂食,外卖单量一般。但这俩月,外卖突然爆了,一天能出两三百单。”韩鹏说,“我一开始以为是他们搞活动,后来才听说,是他们换了个专门做外卖运营的团队,叫什么‘飞鱼传媒’。”

“飞鱼传媒?”

“对。这帮人做事挺野的。”韩鹏声音更低了,“他们不光给‘巧媳妇’做运营,还帮他们刷单、刷好评。而且——”他顿了顿,“他们还负责处理差评。我听说,有顾客在平台上给‘巧媳妇’打了一星,留言说吃出头发。结果第二天,那条差评就不见了,顾客还收到了道歉电话和五十块红包。”

我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水温正好,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但泡得恰到好处,香气清冽。

“还有吗?”我问。

“有。”韩鹏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了几下,递给我看,“你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个抖音短视频,标题是“震惊!县城这家麻辣烫店居然用‘地沟油’,老板亲口承认!”。视频里,一个戴口罩的男人自称是“前员工”,声泪俱下地控诉某麻辣烫店使用劣质油、过期食材。视频没指名道姓,但背景里露出的店招一角,明显是“巧媳妇”的风格。

视频点赞三千多,评论里一片骂声。

“这视频是上周发的。”韩鹏说,“但奇怪的是,发了不到一天就删了。我打听了一下,说是‘巧媳妇’老板亲自上门,给了那‘前员工’一笔钱,私了了。”

我把手机还给他。

“那个‘前员工’,是真的吗?”

“假的。”韩鹏肯定地说,“我问了几个在‘巧媳妇’干过的人,都说没见过视频里那个人。而且视频里的后厨场景,根本就不是‘巧媳妇’的布局——太干净了,他们后厨没那么干净。”

我笑了。

有意思。

“飞鱼传媒”……刷单、控评、做负面营销再反转。这一套组合拳,打得确实有章法。

“张哥,”韩鹏犹豫了一下,“还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我昨天去城南批发市场拉货,看见‘巧媳妇’老板的儿子,跟几个人在茶馆里谈事。”韩鹏舔了舔嘴唇,“那几个人里,有一个我认识——是以前在夜市收保护费的混混,外号‘刀疤李’,去年刚放出来。”

我点点头,没说话。

梁青端来了韩鹏的麻辣烫,红油汤底,满满一碗,豆皮堆得冒尖。

韩鹏接过,大口吃起来,吃得呼哧呼哧,额头冒汗。

“韩鹏,”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我开口,“你帮我做件事。”

“您说。”

“从今天开始,你送货的时候,多留意‘巧媳妇’那边的动静。”我说,“他们每天进货量、出货量、客流量,能记就记。另外,‘飞鱼传媒’那些人常在哪活动,跟哪些店有合作,也尽量打听。”

韩鹏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张哥,你这是要……”

“知己知彼。”我淡淡地说,“他们打他们的拳,我们得看清楚路数。”

“明白了。”韩鹏重重点头,“放心,这事交给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摆摆手,他也没在意,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袅袅升起,在晨光里慢慢散开。

“张哥,”韩鹏吐着烟圈,忽然笑了,“我以前觉得,开个麻辣烫店,就是煮煮菜、收收钱。跟你干久了才发现,这里头门道深着呢。”

“哪儿都有门道。”我说,“区别只在于,你想不想看清楚。”

下午两点,店里客人稀少。

我换了身衣服,一件浅灰色的 polo 衫,一条深色休闲裤,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小生意人。

梁青站在收银台后,正在核对上午的流水。见我出门,她抬头问:“张总,需要我一起去吗?”

“不用。”我说,“你看好店。我约了林墨喝茶。”

林墨是本地一家小自媒体“县城生活圈”的主笔。说是主笔,其实整个团队就三个人:他、一个兼职摄影、一个刚毕业的小编。但他们账号做得不错,有两万多粉丝,发的都是县城里的吃喝玩乐、民生新闻,偶尔也接点商家的软文广告。

我跟他认识,是在三个月前。那时我们第二家分店刚开业,林墨来探店,写了一篇评价。文章写得客观,既说了我们口味好、服务细,也指出了价格比同类店稍高、座位略拥挤的问题。

我看完文章,让梁青联系他,说要请他吃饭。

林墨来了,二十五六岁,戴副黑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但眼神很活。一顿饭下来,我大概摸清了他的路数:有新闻理想,但更现实;想做出有影响力的内容,但苦于资源有限。

之后我们又见过几次,有时是他来店里吃饭,有时是我请他喝茶。不谈合作,只聊天,聊县城的变化,聊各行各业的故事,聊媒体这个行当的难处。

今天我约他的地方,是离店两条街外的一家茶馆。茶馆开在二楼,装修古朴,价格不贵,但胜在安静。

我到的时候,林墨已经在了,正坐在窗边的位置,低头看手机。

“林记者。”我走过去。

他抬头,推了推眼镜:“张哥,来了。快坐。”

我坐下,服务员端来茶具。我示意我来泡,林墨也没客气。

烫杯、置茶、冲泡、出汤。动作不算专业,但足够认真。

“今天约你,是有件事想请教。”我把第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您说。”林墨端起茶杯,闻了闻香气。

“‘飞鱼传媒’,你听说过吗?”

林墨的手顿了顿。

他放下茶杯,看着我:“张哥怎么问起他们?”

“听说他们最近在县城挺活跃,帮不少店做推广。”

林墨笑了,笑容里有些无奈:“何止是活跃。这帮人,算是把互联网营销那套‘黑科技’玩明白了。”

“哦?”

“刷单、刷好评、控评、做负面营销再反转,这些都是基本操作。”林墨说,“他们还会养一批‘探店达人’,专门拍视频写文案,吹得天花乱坠。更绝的是,他们跟本地一些平台的内部人员有关系,能拿到流量扶持,还能删帖、限流。”

我慢慢喝着茶,没接话。

林墨继续说:“上个月,城西有家火锅店开业,老板没找他们合作。结果你猜怎么着?开业第三天,平台上突然冒出几十条差评,说吃出蟑螂、服务差、价格贵。火锅店老板急了,找平台申诉,平台说证据不足。最后还是托关系找到‘飞鱼传媒’,交了笔‘保护费’,差评才慢慢消失。”

“这种事,没人管?”

“怎么管?”林墨摊手,“刷单刷好评,平台都很难完全杜绝,更别说这种有组织的水军了。而且他们做事很小心,很少留下把柄。就算被查到,最多也就是封几个账号,伤不了筋骨。”

我给他续上茶。

“林记者,”我说,“你们‘县城生活圈’,也接商家的推广吧?”

“接。”林墨坦率地说,“不接广告,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但我们有底线:只接确实不错的店,文章必须客观,优点缺点都会写。”

“那‘巧媳妇’找过你们吗?”

“找过。”林墨点头,“上个月他们新店开业,托人联系我,说想做个专题。我去了,吃了,也写了——实话实说,口味一般,服务也普通,但价格确实便宜。文章发出去后,他们不太满意,觉得我没‘吹’到位。后来就没再合作了。”

我笑了。

这很林墨。

“张哥,”林墨看着我,“你打听‘飞鱼传媒’,是‘巧媳妇’那边……”

“他们最近动作挺大。”我没否认,“外卖单量暴增,负面视频反转,还找了混混撑场子。”

林墨皱眉:“混混?这个我倒没听说。”

“刚发生的。”我说,“火灾那天,‘巧媳妇’老板的儿子跟‘刀疤李’那伙人在茶馆碰头。”

林墨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张哥,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在县城做生意,有时候不能太较真。”林墨语气诚恳,“‘巧媳妇’那种做法,短期内可能有效,但长远看肯定不行。你们店扎实,口碑是慢慢做起来的,这才是正道。没必要跟他们硬碰硬。”

我点点头:“谢谢你的提醒。但我这人,不喜欢被动挨打。”

林墨看着我,似乎在揣摩我的意思。

“林记者,”我放下茶杯,“我想跟你做个长期合作。”

“什么样的合作?”

“信息共享。”我说得直接,“你在媒体圈,消息灵通。哪家店要开业、哪家店要转让、哪个部门有新政策、哪个平台有活动……这些信息,对你写文章有用,对我做生意也有用。”

林墨没立刻答应,而是问:“那我能得到什么?”

“第一,我们店所有的推广预算,优先考虑你们。”我说,“第二,我这边听到的、看到的、有用的商业信息,也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第三,”我顿了顿,“如果将来‘县城生活圈’想做大,需要资金或者资源,我可以帮忙牵线。”

林墨眼镜后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知道我不是在画饼。这半年,“多多麻辣烫”的发展速度,县城商圈有目共睹。钱佩玖背后的资本实力,虽然低调,但瞒不过有心人。

“张哥,”林墨终于开口,“合作可以。但我有原则:违法的事不做,违背良心的事不做。”

“放心。”我笑了,“我也是正经生意人。”

我们以茶代酒,碰了杯。

离开茶馆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阳光斜斜地照在街道上,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走回店里,心里那幅“信息地图”,又多了几块拼图。

韩鹏负责物流和平台动态,林墨负责媒体和舆论,孙阿姨负责街坊八卦和人情世故。

还缺一块。

官方消息。

第二天一早,我没去店里,而是去了城南的批发市场。

这个时间点,市场里最是热闹。菜贩们吆喝着,主妇们讨价还价着,三轮车、小货车在狭窄的过道里挤来挤去,空气里弥漫着蔬菜的土腥味、水产的咸腥味、还有肉类特有的、微微发甜的血腥味。

我径直走到市场最里面的一个摊位。

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姓周,大家都叫他老周。他在这儿卖菜卖了三十年,从推板车到租摊位,从一个人到带着儿子儿媳一起干。他的菜不一定最便宜,但一定最新鲜——因为他跟周边好几个村的菜农都有交情,每天天不亮就去地头收,赶在早市前拉回来。

“周叔。”我打招呼。

老周正低头整理一堆菠菜,闻声抬头,看见是我,脸上立刻堆起笑:“哎哟,张老板!今天怎么亲自来了?要啥菜打个电话,我让小子给你送过去不就得了!”

“没事,出来转转。”我蹲下来,帮他一起把发黄的菜叶挑出来,“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行,还行。”老周嘴上这么说,但眉头却微微皱着,“就是这市场管理费又涨了,一个月多交两百。还有啊,这两天工商来查得勤,说要看进货单据、检疫证明,麻烦得很。”

“工商查得严了?”

“可不是嘛。”老周压低声音,“我听说,是新来的副局长要抓典型,整顿市场秩序。上礼拜,前面卖肉的老王,就因为没有检疫证明,被罚了五千,还停业三天。”

我点点头,继续帮他挑菜。

老周看了看我,忽然说:“张老板,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您说。”

“你们店隔壁那家便利店,着火那天……”老周欲言又止。

我心里一动,但脸上不动声色:“怎么了?”

“火灾前一天,我看见便利店老板的儿子,跟几个人在市场后门那边说话。”老周声音更低了,“那几个人里,有一个我认识,是‘巧媳妇’老板的侄子。他们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个塑料桶,我闻着……像是汽油味。”

我挑菜的手停了下来。

“周叔,”我看着他的眼睛,“这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没。”老周摇头,“我哪敢乱说。万一说错了,不是害人嘛。而且我也没看清,就是……就是觉得有点巧。”

我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

“周叔,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说,“今天您这摊上的菠菜,我全要了。另外,以后我们店所有的叶菜,都从您这儿进。价格按市场价,但您得保证新鲜。”

老周愣住了,随即脸上笑开了花:“哎哟,那太谢谢张老板了!你放心,我老周别的本事没有,种菜卖菜一辈子,新鲜不新鲜,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留下店里采购的电话,又跟老周聊了几句市场里的闲话,这才离开。

走出市场时,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汽油桶。

“巧媳妇”老板的侄子。

火灾前一天。

这些碎片拼在一起,指向的可能性让我后背发凉。

如果真是人为纵火,那“巧媳妇”的手段,比我想象的更脏、更狠。

但我没有证据。老周的“看见”和“闻着”,只能算疑点,成不了证据。而且就算有证据,报警了,调查了,最后也很可能不了了之——“巧媳妇”既然敢做,就肯定想好了退路。

我站在市场门口,点了根烟。

烟雾在阳光里缓缓上升。

我知道,这场仗,不能再等了。

回到店里,是上午十点。

梁青正在前台整理外卖订单,见我回来,立刻走过来:“张总,您让我查的事,有结果了。”

“说。”

“‘飞鱼传媒’的老板,叫刘飞,二十八岁,以前在省城做网络营销,去年回县城创业。”梁青语速很快,“他们公司现在有十二个人,主要业务就是帮本地商家做线上推广。手法……确实不太干净。”

“具体点。”

“他们养了三十多个抖音号,全是本地生活类,粉丝从几千到几万不等。接推广的时候,这些号会一起发视频,制造热度。他们还跟几个外卖平台的区域经理有私下往来,能拿到优惠费率、流量扶持,还能帮忙处理差评。”

梁青顿了顿,继续说:“另外,我打听到,刘飞有个表哥在县市场监管局的执法大队,是个小队长。所以‘飞鱼传媒’接的客户,很少被查。”

我点点头。

这就对了。

官商勾结,线上线下联动,水军控评,再加上混混撑场子。

“巧媳妇”这套打法,确实把县城的商业生态摸透了。

“张总,”梁青看着我,“我们接下来……”

“先做三件事。”我说,“第一,从今天开始,我们所有门店的外卖包装升级。用可降解材料,贴上‘多多麻辣烫’的LoGo和二维码。包装成本,从我们的营销预算里出。”

“明白。”

“第二,让徐国俊研发两款新品:一款‘学生套餐’,定价十五,主打量足、实惠;一款‘白领轻食套餐’,定价二十五,主打健康、精致。下周上线。”

“好。”

“第三,”我顿了顿,“联系林墨,跟他说,我们想做一个‘县城餐饮行业调查’的系列报道。不针对任何一家店,就客观反映行业现状:食材来源、卫生标准、运营成本、消费者权益。我们店可以作为正面案例,开放后厨、公开进货单据,接受采访。”

梁青眼睛一亮:“这个好。既做了品牌宣传,又给行业立了标杆。‘巧媳妇’那种店,肯定不敢接招。”

“他们不敢接,就是心虚。”我说,“心虚,就会出错。”

梁青记下所有事项,转身去安排。

我走到后厨,徐国俊正在熬今天第二锅汤。

“老徐,”我叫他,“新品研发的事,梁青跟你说了吧?”

“说了。”徐国俊头也不回,“学生套餐好办,多加主食和蛋白就行。白领轻食……张哥,咱们是做麻辣烫的,搞得太精致,会不会丢特色?”

“不会。”我说,“特色不是一成不变。麻辣烫的本质,是‘自选食材、现煮现吃’。我们只要守住这个本质,形式上可以创新。”

徐国俊想了想,点头:“行,我试试。”

“另外,”我压低声音,“从明天开始,后厨所有食材的进货单据,全部拍照存档。每天的废弃油脂,也要有专人记录、处理。这些记录,定期整理好,交给梁青。”

徐国俊转过头,看着我:“张哥,你这是……”

“未雨绸缪。”我说,“有人想跟我们玩脏的,我们得把身上擦干净。”

徐国俊重重点头:“明白。”

离开后厨,我走到店门外。

熊云伟刚好从消防队培训回来,一身迷彩服,晒得黑了一圈,但精神头十足。

“张哥!”他看见我,小跑过来,“我今天学了灭火器的分类、火场逃生、还有心肺复苏!赵队长说,下个月还有实战演练,让我一定参加!”

“好事。”我拍拍他肩膀,“学到的知识,要教给店里所有人。下周开始,每周一的消防演练,你当教官。”

“是!”熊云伟挺直腰板,像个小战士。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半年前那个眼神里满是戾气的少年。

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只要你给他方向,给他信任,给他担当的机会。

“云伟,”我说,“交给你个任务。”

“您说。”

“从今天开始,每天打烊后,你带两个人,在咱们三家店周边转一圈。”我说,“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可疑的事。特别是‘巧媳妇’那边,多留意他们的动静。”

熊云伟眼神一凛:“张哥,他们是不是……”

“防患于未然。”我打断他,“记住,只是观察,不要冲突。看到什么都记下来,回来告诉我。”

“明白。”

他转身进了店,步伐坚定。

我站在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卖水果的小贩在吆喝,骑电动车的外卖员在等红灯,几个老太太拎着菜篮子慢悠悠地走过。

这一切看起来那么平静。

但我知道,平静之下,暗流已经涌动。

“巧媳妇”在用他们的方式进攻。

而我的反击,现在才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的“信息网”开始高速运转。

每天早上七点,韩鹏来送货时,会带来前一天的市场动态:“张哥,‘巧媳妇’昨天进了五十箱便宜的冻肉,我看了生产日期,还有三个月过期。”“平台那边有新活动,满减力度很大,我们要不要跟?”

上午十点,孙阿姨会凑到我身边,低声汇报她打听到的街坊闲话:“张总,我听说‘巧媳妇’那个老板娘,最近在跟老公闹离婚,想要分店。”“市场管理处的老王,上礼拜收了‘巧媳妇’两条烟,帮他们办证开了绿灯。”

下午三点,林墨会发来微信,有时是一条政策新闻的链接,有时是一张某个部门领导视察的照片,配文:“张哥,这位是新调来的商务局副局长,主抓商贸流通。下周有个企业座谈会,我可以帮你弄张邀请函。”

傍晚六点,熊云伟会带着他的“巡逻队”出发,两小时后回来,向我汇报:“张哥,‘巧媳妇’新店那边,晚上客人不多,但外卖单量很大。我数了数,半小时出来八个骑手。”“他们后门经常有混混聚集,抽烟、打牌,声音很大。”

所有这些信息,碎片化的、零散的、看似无关的,被我记录在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里。

我用的是自己设计的一套符号系统:三角形代表竞争对手,圆圈代表合作伙伴,正方形代表官方部门,箭头代表关系流向,数字代表重要程度。

每天晚上打烊后,我会独自在店里坐一个小时,翻开笔记本,对着那些符号和线条,进行推演。

“食卦”的能力,在这个过程中被我用到了极致。

我不是在“算卦”,而是在“关联”。

老周说闻到了汽油味——这是“味”的信息。

孙阿姨说老板娘在闹离婚——这是“情”的信息。

韩鹏说进了临期冻肉——这是“物”的信息。

林墨说副局长要抓典型——这是“势”的信息。

熊云伟说晚上外卖单量大——这是“行”的信息。

这些信息,单独看都没什么。但放在一起,用“食卦”那套“五味调和、窥见心垣”的逻辑去推演,就能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景:

“巧媳妇”内部不稳(夫妻矛盾),资金压力大(用临期食材),急于扩张(外卖刷单),但又想走捷径(找混混撑场子、可能涉及纵火)。他们背后的“飞鱼传媒”,利用线上手段制造虚假繁荣,同时用线下关系(市场监管、平台内部)保驾护航。

而我们的机会,就在于他们这套模式的脆弱性。

虚假繁荣需要持续烧钱维持。

线下关系一旦断裂,保护伞就没了。

内部矛盾一旦爆发,团队就散了。

我要做的,不是正面硬刚,而是找准他们的脆弱点,轻轻一推。

机会来得比我想象的快。

那是火灾发生后的第十天,周五晚上。

八点半,店里正是最忙的时候。外卖订单的打印机吱吱作响,堂食的客人坐满了八成,后厨的灶火一直没停过。

我站在收银台旁,帮梁青打包外卖订单。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三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挂着金链子,走路晃着肩膀。为首的一个,脸上有道疤,从眼角斜到嘴角——正是韩鹏说的“刀疤李”。

他们一进来,店里的气氛瞬间变了。

聊天的客人声音小了,吃饭的客人加快了速度,有几个胆小的已经悄悄埋单准备走人。

梁青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镇定,微笑着问:“几位吃点什么?”

刀疤李没理她,眼睛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你就是老板?”他歪着头,语气不善。

“我是。”我走出收银台,“几位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刀疤李走到我面前,他比我矮半个头,但气势很足,“就是听说你们店生意不错,过来看看。”

“欢迎。”我说,“想吃点什么?我请客。”

“请客就不用了。”刀疤李皮笑肉不笑,“我们就是来给你提个醒:做生意,要懂规矩。该交的朋友得交,该走的路子得走。不然……”他顿了顿,“哪天店里出点什么事,后悔可就晚了。”

这话里的威胁,赤裸裸的。

后厨门口,徐国俊探出头,手里攥着把菜刀。熊云伟从仓库里走出来,站在我侧后方,拳头已经握紧了。

我抬手,示意他们别动。

“这位大哥,”我看着刀疤李,“你说的规矩,我不太懂。要不你给讲讲?”

刀疤李没想到我这么淡定,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你他妈装傻是吧?我告诉你,这条街,以后‘巧媳妇’说了算。你们识相点,就老实缩着,别他妈抢生意。不然……”

“不然怎样?”我问。

“不然,”刀疤李凑近,声音压得很低,“下次烧的,可就不是隔壁便利店了。”

我笑了。

他承认了。

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所以懒得掩饰了。

“大哥,”我说,“你这话我可听不明白。火灾是意外,消防队有结论。你这算是……恐吓?”

“恐吓你怎么了?”刀疤李身后的一个小弟叫嚣道,“李哥跟你说话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店里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桌胆大的还在看热闹。

梁青悄悄拿起了手机。

熊云伟往前挪了半步。

我依然站在原地,看着刀疤李。

“这样吧,”我说,“你们今天来,无非是想要点‘茶水费’。开个价,我听听。”

刀疤李眼睛一亮,以为我服软了:“早这么懂事不就好了。一个月五千,保你平安。”

“五千不多。”我点头,“但我要看到价值。你们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简单。”我说,“‘巧媳妇’那边,你们熟吧?我要他们后厨用临期冻肉的证据,要他们刷单刷好评的流水,要他们跟‘飞鱼传媒’的合同复印件。这些拿来,别说五千,五万我都给。”

刀疤李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死死盯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他没想到,我知道得这么多。

“你……你胡说什么!”他色厉内荏,“什么冻肉、刷单,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笑了,“那你们今天来,是替谁传话?‘巧媳妇’的老板,还是他儿子?”

刀疤李不说话了。

他身后的小弟想上前,被他拦住了。

“行,”刀疤李点点头,指着我,“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转身就走,两个小弟跟在他身后,出门时还把门摔得震天响。

他们一走,店里瞬间安静下来。

梁青放下手机,长舒一口气。

熊云伟走到我身边:“张哥,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不然呢?”我问,“打一架?报警?”

熊云伟不说话了。

“他们今天来,是试探,也是威胁。”我说,“但我们没吃亏。至少,我们知道了两件事。”

“什么事?”梁青问。

“第一,‘巧媳妇’确实跟纵火有关联,刀疤李说漏嘴了。”我说,“第二,他们急了。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说明正面对抗他们没信心。”

徐国俊从后厨走出来,手里还攥着菜刀:“张哥,那接下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真来闹事?”

“会。”我肯定地说,“但他们不敢动真格的。纵火是大罪,他们担不起。最多就是来捣乱、吓唬客人。”

“那……”

“从明天开始,”我说,“熊云伟,你每天带人在店外巡视,看到可疑的人就盯紧。梁青,联系林墨,让他把今天的事写成一篇报道——不点名,就说有餐饮店遭遇黑恶势力威胁,呼吁净化营商环境。”

“好。”

“另外,”我顿了顿,“韩鹏那边,让他加快速度。我要‘巧媳妇’用临期肉的确凿证据,最好是照片、视频。”

“明白。”

所有人都去忙了。

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店里,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刀疤李的出现,让我意识到:这场战争,已经升级了。

从商业竞争,变成了黑白两道的角力。

但我没有退缩,反而有些兴奋。

棋局越复杂,赢的时候才越有成就感。

而我的“信息网”,正在织成。

每一根线,都在收紧。

三天后。

上午十点,林墨的报道《县城餐饮业遭遇“保护费”乱象,商家呼吁扫黑打伞》在“县城生活圈”公众号发布。

文章没点名,但描述了“某麻辣烫店”遭黑恶势力威胁的经过,采访了店主(匿名)、店员(匿名)、以及几位目击客人。文章最后,呼吁相关部门重视营商环境,打击欺行霸市行为。

文章发出来两小时,阅读量破万,评论里一片声援。

中午十二点,韩鹏来了。

他这次没开货车,而是骑了辆电动车,戴着头盔,鬼鬼祟祟的。

“张哥,”他把我拉到后门小巷,从怀里掏出一个U盘,“东西都在里面。”

“什么?”

“‘巧媳妇’后厨的照片,还有一段视频。”韩鹏压低声音,“我买通了他们一个洗碗工,让他偷偷拍的。照片是冻肉的生产日期,视频是他们把过期肉解冻、腌制、再用的过程。”

我接过U盘,握在手里。

“那个洗碗工可靠吗?”

“可靠。他老婆生病需要钱,我给了五千,他答应做证。”韩鹏说,“另外,我还打听到,‘飞鱼传媒’帮‘巧媳妇’刷单的流水,是从一个叫‘刘飞’的个人账户走的。那个账户,这两个月进出账有八十多万。”

我点点头。

“辛苦了。钱够吗?”

“够。”韩鹏犹豫了一下,“张哥,这些证据……你打算怎么用?”

“看情况。”我说,“先用着,不一定全拿出来。”

下午三点,孙阿姨带来了最新消息。

“张总,大新闻!”她眼睛发亮,“‘巧媳妇’那个老板娘,今天上午去法院起诉离婚了!要求分一半家产,还要孩子抚养权!两口子在店里大吵一架,盘子都摔了好几个!”

“老板什么反应?”

“气疯了!”孙阿姨说,“当场把老板娘赶出去了,还说要让她一分钱都拿不到。我听说,老板娘手里有老板偷税漏税的证据,还有……还有他跟‘刀疤李’那些人的转账记录。”

我心里一动。

“孙阿姨,你能联系上老板娘吗?”

“能!”孙阿姨立刻说,“她娘家跟我一个远房表亲住一个小区,我托人递个话,准行。”

“好。”我说,“你告诉她,如果她需要律师,我可以帮忙介绍。如果她有证据想举报,我也可以帮忙递材料——匿名,保证她安全。”

孙阿姨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用力点头:“我这就去办!”

傍晚六点,林墨发来微信:“张哥,文章反响很大。商务局那边有人联系我,说要约谈涉事商家。另外,市场监管局的执法大队,明天开始全城餐饮卫生大检查。”

我回复:“收到。谢了。”

放下手机,我走到店门口。

夕阳西下,整条街笼罩在金色的余晖里。

对面的“巧媳妇”新店,灯已经亮了,但店里客人寥寥无几。门口站着两个混混模样的人,抽着烟,东张西望。

他们在戒备。

但他们不知道,真正的攻击,从来不是从正面来的。

我的“信息网”已经织成。

韩鹏的物流线、林墨的媒体线、孙阿姨的人情线、熊云伟的巡查线、老周的市场线……所有这些线,交织在一起,覆盖了这座小县城的商业生态、人情网络、官方脉络。

而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

我回到店里,翻开那个黑色笔记本。

最新一页上,我画了一张关系图:

中心是“巧媳妇”,延伸出五条线:

1. 食材问题(临期冻肉)—— 证据在手。

2. 刷单造假(飞鱼传媒)—— 流水可查。

3. 黑恶势力(刀疤李)—— 威胁已现。

4. 内部矛盾(夫妻离婚)—— 正在爆发。

5. 官方关系(市场监管)—— 即将断裂。

每一条线,都是一个突破口。

每一条线,都足够让他们伤筋动骨。

而我要做的,就是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轻轻一推。

让他们辛苦搭建的、虚假繁荣的帝国,从内部开始崩塌。

我合上笔记本,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茶是苦的,但回味甘甜。

就像这场战争。

过程会很艰难,但结局,一定会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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