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归墟城的紧张与寂静中,如同沾满灰尘的沙漏,艰涩地流淌。
医疗区被紧急改造和强化,弥漫着消毒水、能量凝胶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三台深度医疗舱并排而立,舱体表面的生命维持符文和能量导管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发出低沉而有规律的嗡鸣。
石心和鸦的医疗舱位于两侧。
石心的伤势主要集中在躯干和左臂。高强度能量灼烧和物理冲击导致大面积肌肉组织坏死、多处骨裂和内脏震荡。医疗舱的再生凝胶正在缓慢修复他焦黑翻卷的皮肉,纳米机器人深入体内,小心翼翼地固定碎骨,梳理受损的内循环系统。他本人处于深度镇静状态,岩甲的本能防御让他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依旧保持着某种磐石般的稳定,生命体征虽然虚弱,但正一点点向着好的方向爬升。
鸦的伤势则更为复杂。除了背部的严重灼伤和左小腿的开放性撕裂,爆炸产生的某种高频能量脉冲似乎对他的神经系统造成了细微的冲击,导致他的意识波动在镇静状态下依旧会出现短暂的不规则峰谷。医疗程序正在同时处理物理创伤和神经安抚。他的眉头即使在沉睡中也微微蹙着,仿佛仍在某个危机四伏的阴影中穿梭。
而中间的医疗舱,气氛最为凝重。
窃影。
他静静躺在浅蓝色的修复液中,只露出脖颈以上。银灰色的短发漂浮在液体中,如同一团失去光泽的雾。他脸上的血污已被仔细清洗,露出过分苍白的皮肤,甚至能隐约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那双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笑意的紫罗兰眼眸紧闭,长睫低垂,如同陷入永眠的精灵。
生命监测仪上的曲线,是所有三人中最平缓、也最令人揪心的。心跳缓慢而微弱,呼吸靠医疗舱强制维持。墨镜扫描显示,他体内多器官出血已被初步控制,断裂的肋骨被纳米支架暂时固定,但那些物理创伤并非关键。
关键在于他意识深处那片近乎“死寂”的区域,以及心象层面那道触目惊心的、如同瓷器被重锤砸出的“概念性裂痕”。
沐秋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医疗舱旁。浅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她穿着简单的白色医疗袍,双手始终虚按在舱体外壁,微弱的“生长之歌”力量持续不断地、如同涓涓细流般渗入舱内,滋养着窃影那近乎枯竭的生命本源。她的脸色比昏迷的窃影好不了多少,长时间的过度消耗让她额头不断渗出虚汗,身体微微颤抖,但她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肯停下。
汐坐在她旁边稍远的椅子上,同样脸色苍白。她无法像沐秋那样直接提供生命能量,但她轻哼着某种古老而空灵的旋律,那是幽歌鲸一族传承的“潮汐安魂曲”,能抚平精神层面的剧烈波动,引导紊乱的意识归于平静。她的歌声很低,几乎只是气音,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最温柔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窃影意识边缘的混乱与痛苦。
缃珩被青思渊强制命令去休息,但他仅仅在隔壁休息室躺了两个小时,就悄悄溜了回来。他搬了把椅子,坐在沐秋和汐的对面,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翠绿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窃影沉睡的脸。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使用能力,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仿佛要将那张脸刻进记忆最深处。偶尔,他的指尖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翠绿色晶体耳钉,那是他情绪不稳时的习惯动作。
珀莉则在医疗区和她的工作室之间来回奔忙。她负责监控三台医疗舱的所有数据,调整能量配比,更换消耗品,同时还要分心维护城市防御系统。她眼圈红肿,显然哭过不止一次,但此刻小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各种技术参数和调整方案,仿佛只有将自己完全沉浸在“解决问题”中,才能暂时忘却那份沉重的担忧。
控制中枢。
气氛同样压抑,但更加冰冷,如同绷紧的弓弦。
青思渊站在主屏幕前,身影笔直得如同一杆标枪。他换了一件新的玄黑色长衫,但脸上的疲惫和苍白却无法掩饰。绯红的眼眸凝视着屏幕上那两个不断闪烁的光点——代表前代观测站的深蓝色,和代表星辉观测者集群的银色。
“分析进展。”他的声音嘶哑,但清晰。
寒洲的全息投影在一旁显现,他的影像似乎也因为数据过载而显得有些模糊。“前代观测站方面,深度扫描结束后,其外部能量活动降低至基础维持水平,但其内部‘逻辑运算’和‘协议比对’的强度提升了300%。它正在调用庞大的历史数据库,对‘砧的纹路’、‘变量标记’以及我们故意暴露的‘污染特征’进行交叉验证和威胁评估。”
“它需要多久得出结论,以及采取行动?”墨恒问。他坐在数据分析台前,面前的千幻灵镜悬浮着,镜面分割成数十个小块,分别显示着不同的能量频谱图和数据流。
“无法精确预估。前代AI的决策逻辑与当前时代的系统差异巨大,且其数据库可能存在缺损或加密。”寒洲回答,“但根据其能量调动模式和外部探测器反馈的微弱空间畸变信号,它似乎在……‘预热’某种大型设施。可能是防御性质的力场发生器,也可能是攻击性的‘净化’武器。”
“星辉观测者呢?”简璃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传来。她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薄毯,脸色依旧很差,但眼神锐利,面前悬浮着三块数据屏,正快速检索着关于高维观测者的零星记载。
“它们很安静。”寒洲调出另一组图像,那是通过归墟城高空探测器拍摄到的模糊画面——在灰暗天穹的极高处,数个闪烁着冰冷银光的、结构难以理解的几何体,正以某种规律的阵列悬浮着,似乎在同步进行某种扫描或信息交换。“没有明显的敌意动作,也没有靠近。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它们像在……‘观察实验进程’,或者等待‘实验体’做出某种‘预期内’或‘预期外’的反应。”
等待。
这个词让控制中枢内的空气又凝重了几分。
“我们像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虫子。”珀莉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她还在医疗区,“头顶上是看热闹的,脚下是拿着杀虫剂的。”
“珀莉。”青思渊打断了她不合时宜的比喻,但并没有斥责,“你的不对称防御模块,针对高维观测和概念性攻击的干扰效果,理论验证如何?”
“呃……”珀莉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被问及专业领域时找回了些许状态,“理论模型完成了78%。利用老板你之前提供的混沌灰气‘不可观测’特性作为基底,结合我从‘砧的纹路’残留波动中逆向解析出的‘世界基盘扰动频率’,应该能制造出一种临时性的‘认知迷雾’,干扰高维存在的直接观测和低维规则的精准干涉。但是……能量需求巨大,而且持续时间估计很短,覆盖范围也有限。”
“能做出来吗?”青思渊问得直接。
“……能!”珀莉咬牙道,“给我……十二小时!不,十小时!我需要调集备用能源核心,还有……需要一点点前代观测站泄露出来的那种‘古老能量频谱’样本做最后的频率校准!寒洲大叔,你能搞到吗?”
“可以尝试进行远程、非接触式的微量能量采集,但存在被反向追踪的风险。”寒洲回答。
“风险可控范围内,执行。”青思渊下令,“十小时内,我要看到原型机。”
“是!”
通讯切断。
青思渊揉了揉眉心,那股深入灵魂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维持对观测站的误导、强行开启逃生通道、以及持续不断的心象防火墙,对他的消耗是难以估量的。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象深处那条沉寂的冥河,此刻都显得有些“干涸”,混沌灰气的流转也带着滞涩。
但他不能休息。
至少现在还不能。
“老板,”缃珩的声音轻轻响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控制中枢,站在青思渊侧后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些许神采,“你也需要休息。接下来如果真的开战,你是绝对的主力。”
青思渊没有回头。“我知道。”
“那——”
“再等等。”青思渊打断他,目光重新投向屏幕上的深蓝色光点,“等寒洲和墨恒他们完成初步的情报整合。等珀莉的干扰装置。也等……”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
“……等一个转机。”
他没有说转机是什么。但缃珩似乎明白了,翠绿的眼眸也看向了医疗区的方向。
时间继续流逝。
四小时过去。
医疗区内,石心医疗舱的生命体征曲线出现了第一个明显的上升波峰,这意味着他的身体修复进入了加速阶段。鸦的神经波动也逐渐趋于平稳,背部和腿部的伤口在高级再生凝胶的作用下开始缓慢愈合。
但窃影那边,依旧死寂。
沐秋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身体摇晃得厉害,几乎全靠汐在旁边扶着。她的“生长之歌”输出已经减弱到几乎微不可察的地步,但她依然固执地维持着那一点点联系。
“沐秋,停下吧。”汐轻声劝道,深海蓝的眼眸里满是心疼,“你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先垮掉的。”
沐秋摇了摇头,浅金色的发丝随之晃动。她看着医疗舱内那张苍白的脸,声音微弱但坚定:“他……他在消失。我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本源,像沙子一样在流走……我必须拉住他……汐,我……我不能……”
她的声音哽咽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对面的缃珩,忽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沐秋身边,轻轻按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让我试试。”缃珩说。
沐秋茫然地抬头看他。
缃珩没有解释。他深吸一口气,翠绿的眼眸深处,那点微弱但顽强的新生“心火”开始摇曳、升腾。他没有像沐秋那样直接输送生命能量,而是将自己的心象感知,小心翼翼地、如同最细的丝线般,探向了医疗舱内,探向了窃影意识深处那片“死寂”的区域。
他的心火,本质是“创造”与“希望”,是“否定沉寂”的光。
在触及那片死寂的瞬间,缃珩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他感受到了那片区域的冰冷、空洞,以及一种近乎“自我放弃”的、深沉的疲惫。那是多次强行驱动超越极限的能力、承受巨大反噬后,心象本身产生的“保护性休眠”,或者说……“濒临崩溃的逃避”。
“醒来……”缃珩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心火的光芒变得更加明亮,试图照亮那片黑暗,“白砚!你给我醒过来!你的‘报酬’还没拿到!你的美学还没批判够!鸦……鸦还在外面等着!你舍得就这么睡下去吗?!”
心火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医疗舱内,窃影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
监测仪上,那平缓得令人绝望的心跳曲线,突然出现了一个微小的、不规则的起伏。
沐秋猛地睁大了眼睛。
汐的歌声也微微一顿,随即变得更加轻柔、更加充满期盼。
缃珩咬紧牙关,不顾自身心火的剧烈消耗,将更多的光与热,向着那片死寂深处渗透、呼唤。
……
一片空无的、冰冷的黑暗。
窃影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时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轻松。
终于……可以休息了。
不用再算计,不用再伪装,不用再在恨意与记忆中挣扎,不用再冒着被反噬吞噬的风险去窃取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
就这样沉下去,消散掉,好像也不错。
然而,就在这令人沉溺的安宁深处,似乎有什么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隐隐约约地传来。
那声音很熟悉……是谁?
好像……是那个总是咋咋呼呼、光芒四射的蝴蝶小子?
他在喊什么?
“……报酬……”
啊,对了。和那个守河人的交易还没完成。答应帮他解决麻烦,换取一个“答案”……一个关于“星海巡天者”的答案。那是自己追寻了很久的东西……不能就这么算了。
“……美学……”
啧,归墟城的建筑风格确实还有很大优化空间,那些能量管线排布得毫无艺术感,珀莉那丫头的发明审美更是灾难……得找机会好好“指点”一下。
“……鸦……”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这片虚无的宁静。
鸦。
那个家伙……
总是躲在阴影里,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一切,看着自己。
恨过他,想杀过他,也……在得知真相后,那恨意崩塌成一片更加复杂难言的废墟。
最后爆炸的时候,好像是他用鞭子拉了自己一把?真是……多管闲事。
他还……在外面等着?
等什么?等一个解释?等一个了断?还是等……别的什么?
黑暗似乎松动了一丝。
窃影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从一片粘稠的泥沼中,艰难地向上浮起了一点点。
很累。
但好像……还不能就这么睡去。
外面……好像还有未完成的交易,未批判的美学,和……未解决的人。
还有那个总是一脸冷漠、却会用行动守护一切的守河人,那个温柔得让人心疼的沐秋,那个歌声能抚平一切焦躁的汐,那个咋呼却天才的小工匠,还有那座刚刚有了点样子的城……
归墟城。
名字挺酷,就是基建审美太差。
得……出去纠正一下。
这个念头如同星火,在心象的废墟中微弱地亮起。
医疗舱外。
缃珩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被旁边的汐及时扶住。他的脸色苍白如鬼,额头上全是冷汗,但翠绿的眼眸却亮得惊人。
“他……他听见了!”缃珩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的意识……在回应!”
几乎同时,监测仪上的各项指标,开始出现缓慢但持续的上扬趋势。虽然依旧虚弱,但那令人绝望的平直线条,终于被打破了。
沐秋捂住了嘴,眼泪汹涌而出,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她再次将手按在舱壁上,这一次,“生长之歌”的力量仿佛也受到了鼓舞,变得比之前更加顺畅、有力。
汐的歌声也变得更加明亮,如同穿透云层的月光,温柔地包裹着舱内那个正在与死亡拔河的灵魂。
控制中枢。
青思渊面前的主屏幕上,代表窃影生命状态的指标,也同步更新了。
那一直处于“临界危险-恶化”的红色警告标识,边缘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黄色,并开始缓慢地向代表“稳定-改善”的绿色区域过渡。
青思渊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毫米。
他转过身,看向医疗区的方向,绯红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沉甸甸的东西,悄然落地。
“寒洲。”他开口。
“在。”
“启动‘归墟城’二级战备状态。非核心区域能源向防御和医疗系统倾斜。加强地下监测,我要知道观测站‘预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白。”
“墨恒,简璃。”
“老板。”
“集中分析星辉观测者的‘观察模式’。找出它们信息交互的规律、可能的‘观察盲区’,以及……如果我们要主动‘打招呼’,哪种方式最能引起‘预期外’的反应。”
墨恒和简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和一丝……兴奋。
“是!”
青思渊最后看向缃珩的方向——虽然隔着墙壁,但他似乎能感受到那边传来的微弱但坚定的心火波动。
“等他们能站起来。”青思渊低声自语,更像是在对自己说,“等我们准备好。”
“然后……”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屏幕上的深蓝与银光,绯红的眼眸中,沉寂的冥河开始加速流转,混沌灰气如同苏醒的凶兽,在眼底缓缓盘旋。
“该我们出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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