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二年(公元1645年)的腊月,真定城下的土地被反复炮火耕耘,冻土翻开又冻结,混合着硝烟、血污和碎骨的腥气,在严寒中凝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味道。
北门瓮城那段被轰塌的缺口,成了双方反复争夺的炼狱。清军守将韩岱发了狠,不仅用沙袋、砖石和砍伐的民居梁木疯狂堵塞缺口,更在后方筑起了第二道、第三道矮墙,布置了密集的弓弩和从城头拆下来的小型火炮,甚至驱赶城中老弱妇孺搬运滚木礌石。每一寸土地的得失,都用人命堆砌。
金声桓站在距离缺口仅两百步的一处夯土高台上,透过千里镜,能清晰地看到缺口处那层层叠叠的尸骸——有黑衣的振明军,更多是穿着各色棉甲号服的清军。残破的旗帜插在冻结的血泥中,被寒风扯得猎猎作响。
“不能再这么硬冲了。”金声桓放下千里镜,声音嘶哑。连续七日的强攻,虽然给守军造成了巨大压力,也让韩岱不断向北京告急,牵制了大量清军援兵,但己方的伤亡也已逼近承受极限。三千余精锐战死或重伤,攻城器械损毁大半,士兵们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大将军,地道……挖通了。”一名满身泥土的工兵营把总连滚爬爬冲上高台,脸上混杂着疲惫与兴奋,“三条主地道,都已经挖到北门城墙正下方!按照赵总监给的图样,爆破室也扩好了,填装了足足八百斤上好的颗粒火药!引信全部检查过,用油纸和竹管多重保护,万无一失!”
金声桓精神一振。这才是他等待的杀招。连续强攻,既是为了消耗守军,吸引注意力,也是为了掩护工兵营在冻土之下,夜以继日地挖掘这三条致命的地道。赵铁柱离开真定时,不仅留下了改进的开花弹,更留下了一套相对成熟的“穴地攻城法”图纸和几个操练过的爆破工匠。
“韩岱的注意力,现在全在缺口上。”金声桓沉吟道,“是时候了。传令下去,所有火炮,包括新运到的三门长管重炮,集中轰击缺口左右两侧城墙,尤其是那些新垒起来的矮墙和炮位!做出不惜代价也要从缺口突破的架势!”
“步兵各营,做好准备,但暂不冲锋。等我的信号!”
命令下达,沉寂了半日的振明军炮兵阵地再次轰鸣起来!这一次,炮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集中、更猛烈。新运抵的长管重炮射程更远,精度更高,实心弹重重砸在包砖的城墙上,砖石碎裂飞溅;开花弹则在守军密集的矮墙后和预备队区域炸开,引起一片混乱和惨叫。
韩岱果然被吸引,将手中最后的预备队和大量弓弩火器都调往缺口附近,准备应对振明军即将发起的“总攻”。
午时三刻,日头惨白,寒风稍歇。
金声桓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对身边的传令兵点了点头。
三支绑着红色布条的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向真定城上空!
几乎在同一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大地深处巨兽咆哮的巨响,从真定北门城墙下方传来!紧接着,是更加剧烈的、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八百斤颗粒火药在密闭的爆破室内被同时点燃,产生的巨大膨胀力无处宣泄,只能向上猛冲!
只见北门城墙中段,一段长约十余丈的墙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从地底掀开!砖石、夯土、连同上面来不及逃走的守军,被一股混合着火光和浓烟的土浪抛向半空!城墙如同纸糊般向内塌陷,形成一个巨大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斜坡状缺口!爆炸的冲击波甚至震塌了附近几十步内女墙和箭楼,砖石雨点般砸落!
整个战场出现了刹那的死寂。无论是振明军还是城头清军,都被这天地崩塌般的景象惊呆了。
“城破了!杀进去!”金声桓第一个反应过来,拔刀狂吼!
“杀啊!”蓄势已久的振明军将士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黑色的怒潮,涌向那个刚刚被炸药撕开的、远比之前缺口宽阔十倍的死亡通道!
韩岱站在距离爆炸中心稍远的城楼上,被气浪冲得一个趔趄,头盔歪斜。他看着那段消失的城墙,看着如洪水般涌来的黑衣敌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真定,完了。
接下来的战斗,近乎屠杀。主城墙被炸开如此巨大的缺口,守军的抵抗意志和防御体系瞬间崩溃。振明军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阻击,便冲入城内,迅速分割、包围残余的清军据点。韩岱在亲兵拼死护卫下,试图从西门突围,被金声桓预先埋伏的一支骑兵截住,混战中,这位满洲悍将被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流矢射中面门,坠马身亡。
至黄昏时分,真定城内主要战斗基本结束。清军死伤超过四千,被俘近万。振明军也付出了近两千人伤亡的代价,但终究拿下了这座河北雄城,取得了北伐以来最具战略意义的一场胜利。
金声桓踏着瓦砾和尚未凝固的血泊,登上真定北门残存的城楼。暮色四合,寒风呼啸,吹动他染血的披风。他望向北方,那里是保定,是北京。真定一破,保定门户洞开,清廷在河北的防线出现了致命的裂痕。
但金声桓脸上并无太多狂喜。他想起林慕义密信中的嘱咐:“真定克,则燕京震动。然切记,不可孤军深入。”他知道,真定大捷固然可喜,但部队需要休整,降卒需要消化,更重要的是,必须分兵巩固后方,防备清军可能从山西、山东方向的反扑。北伐,依旧任重道远。
几乎在真定城破的同一日,南京,秦淮河畔一座不起眼的茶楼雅间内。
陈子龙与三位江南士绅代表对坐。炭火温着黄酒,菜肴精致,气氛却有些凝滞。这三位,一位是苏州致仕的礼部侍郎,一位是松江拥有数万亩良田、族中子弟多有功名的望族族长,还有一位是常州颇有影响力的茶丝巨商。他们代表了江南士绅中相对务实、且与陈子龙私交尚可的一派。
“卧子兄,”那位老侍郎捻着胡须,缓缓开口,“王爷新政之志,我等并非不能体察。国事艰难,北伐耗资巨万,均平赋役,亦是正理。然‘摊丁入亩’之法,骤然而行,江南士林物议沸腾,乡里恐生动荡,亦是实情。”
族长接口,语气直接许多:“陈先生,说句实在话,田亩是祖宗基业,是身家性命所系。骤然加赋,谁也难以承受。王爷若需钱粮助饷,我等可以‘报效’、‘捐输’之名,筹措一些,何必动这根本之法?”
陈子龙静静听着,待二人说完,才端起酒杯,浅酌一口,道:“二位长者所言,俱是实情。然子龙有一问:今日之江南,较之万历、天启年间如何?田亩日增,赋税日重,小民破产流亡者日众,而朝廷府库日空。此弊不除,纵有北伐一时之胜,国家根基已然朽坏,又能支撑几时?‘捐输’、‘报效’,可救一时之急,可能革百年之弊?”
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三人:“王爷之意,非为夺士绅之利以肥朝廷,实为求一长治久安之道。‘摊丁入亩’,清查田亩,整饬胥吏,看似触动眼前之利,实则为将来轻徭薄赋、藏富于民打下根基。且王爷另有深意……”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王爷已密令,于咨议局下增设‘海贸司’,筹划重开海禁,于松江、宁波、泉州设海关,许官民商船出海贸易。其利之厚,远超田亩所出。王爷有意,令江南贤达,优先参与此事,特许经营,分享海利。届时,些许田亩之赋,又何足道哉?”
此话一出,三人眼神都是一亮。海贸之利,他们岂能不知?郑家独霸海上,富可敌国,早让无数人眼红。只是朝廷禁海,且海上风险巨大,非有强力背景不可为。若朝廷主导开海,并允许他们参与……
那茶丝巨商最为心动,急道:“陈先生此言当真?海关如何设立?税额几何?船只、护卫又当如何?”
“细则正在拟定。”陈子龙道,“然王爷有言,凡支持新政、踊跃报效北伐者,将来在海贸资格、税额减免、官方护卫等方面,必得优先考量。此乃王爷亲口许诺。”
这是将陆上田赋改革与海上利益开放捆绑在了一起,给了江南士绅一个新的、可能更庞大的利益预期。
老侍郎与族长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今日前来,本就是受乡里委托,探听虚实,寻求转圜。强硬反对,怕触怒武昌;全盘接受,又心有不甘。如今陈子龙给出这条“以海补陆”的出路,无疑是给了他们一个体面的台阶,也画了一张诱人的大饼。
“若真能如此……”老侍郎沉吟道,“新政之事,或可从长计议。清丈田亩、整顿胥吏,可先行。至于赋额……可否容我等回去,与乡里再行商议,拿出一个既能助饷北伐、又不至伤筋动骨的‘两便之策’,呈报王爷与陈先生裁定?”
这就是妥协的信号了。陈子龙心中稍定,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他举杯:“王爷心怀天下,志在光复。江南乃国家根本,王爷岂会不体恤?只要上下同心,共克时艰,将来河山光复,海疆大开,诸位之功,必载青史,泽被子孙。”
“共克时艰!”三人举杯相和,脸上神色轻松了许多。
一场可能引发江南动荡的危机,在利益的交换与未来的许诺中,暂时被化解。而一条通往蓝色大洋的道路,也在这杯酒之间,悄然铺设。
腊月廿三,小年。一艘悬挂着郑家旗号、却经过伪装的中型海船,顶着凛冽的寒风和不时出现的清军巡逻哨船,悄然驶入辽东半岛南端,小窑湾附近一处极其隐蔽的礁石岬角。
船上下来的,不仅有武昌紧急筹措的五百斤颗粒火药、两百枚改进后的开花弹、一批治疗冻伤和伤寒的药材,还有十名补充的工兵和炮手,以及林慕义给黄得功、李九成的亲笔密令。
密令只有八个字:“稳守待机,海路已通。”
黄得功看完,将纸条凑近火把烧成灰烬,望向南方漆黑的海面,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与硝烟气息的寒冷空气。
真定大捷的消息,他们已通过截获的清军信使得知。江南的暗流,他们也有所风闻。而现在,补给和命令的到来,意味着他们不再是纯粹的孤军,他们与后方,通过这片风险莫测却已然贯通的大海,连接在了一起。
“告诉李九成,”黄得功对副将道,“王爷有令,稳守待机。加固城防,整训士卒,收集粮秣。明年开春之前,我们要像一颗砸进鞑子后背的钉子,让他坐卧不宁!还有,让郑省英的人,继续摸清辽东沿海的水文和清军布防,这大海……将来还有大用!”
破局之势,已从真定的城墙、江南的茶楼、辽东的海岸,同时显露端倪。战争的棋盘上,执棋者的目光,已不再局限于江河山川,更投向了那无边无际的蔚蓝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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