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二年的腊月,在战火、谈判与海上隐秘的航道中,悄然滑向岁末。
真定城破的消息,如同投入冰封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惊人的速度向四方扩散。北京紫禁城连夜召集的王大臣会议,气氛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加凛冽。多尔衮面色铁青,听着兵部奏报真定失陷、韩岱战死的详情,以及保定守军惊恐求援的急报,握紧的拳头指节发白。辽东半岛的烽烟未熄,河北腹心又遭重创,南北皆急,兵力捉襟见肘。
“必须夺回真定!”多铎须发戟张,几乎是在咆哮,“那是北京南面的门户!门户一开,保定难守,京畿震动!十四哥,给我兵,我亲自去!”
“你去?”济尔哈朗皱眉,“辽东怎么办?盛京留守的济尔哈朗(另一人)昨日又发急报,金州之敌虽未大举北进,但四处袭扰,与旅顺守军僵持,且似与当地汉民暗通款曲。朝鲜那边也传来消息,汉阳(今首尔)的朝堂上,对是否继续奉我大清正朔,争论又起!”
“两害相权取其轻!”刚林沉声道,“真定距京不过五百余里,骑兵疾驰数日可至。辽东虽为根本,然山海关犹在我手,南蛮跨海之兵不过数千,难成气候。当务之急,是集中力量,击溃真定之敌,稳住河北防线,再回师解决辽东疥癣之疾!”
范文程一直沉默,此刻才缓缓开口:“王爷,诸位大人。真定要夺,辽东亦不可弃。然我兵力实有不足。为今之计,或可……以空间换时间。”他走到舆图前,“真定已失,强行反扑,南蛮必凭城固守,急切难下,徒耗兵力。不如令保定守军收缩防线,依托城池,坚壁清野,迟滞敌军北进。同时,密令山西姜镶、陕西孟乔芳,不必再严守‘不得妄动’之令,可相机出兵,袭扰南蛮侧后,尤其威胁其粮道。至于辽东……”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可令留守的济尔哈朗王爷,暂缓强攻金州,改以围困为主,同时……遣使与朝鲜交涉,许以减免岁贡、重开边市之利,请其出兵助剿,至少,要确保朝鲜水师不助南蛮。如此,我主力可稍得喘息,待关外蒙古诸部援兵汇集,再图反攻。”
这是务实的收缩与拖延策略,承认短期内无法同时应对两个方向的压力,转而利用地理纵深和政治手段争取时间。多尔衮盯着舆图,眼中挣扎良久,终于颓然一叹:“就依范先生所言。传令吧。”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隐忧,笼罩了这座刚刚入主不久的宫殿。他们开始意识到,对手并非只是据城顽抗的残明势力,而是一个拥有全新战术、甚至能跨海作战的可怕敌人。战争的天平,正在发生细微而危险的倾斜。
几乎在北京调整战略的同时,南京城里,关于“海贸”的细流,正悄然汇聚。
陈子龙并未将谈判止步于茶楼的口头承诺。他深知,利益必须落到实处,章程必须清晰可见,才能真正打动那些精明而疑虑的江南士绅。腊月廿六,他在原南京户部衙署,如今的江南布政使司咨议局内,召开了一次范围更广、但依旧保密的“海贸咨议会”。
与会者除了上次那三位代表,又增加了来自宁波、泉州、广州的六位颇具实力的海商代表,以及两位曾经随商船到过吕宋(菲律宾)、巴达维亚(雅加达)的通译,还有一位是南京工部旧吏,熟知船只营造法式。
堂内炭火温暖,气氛却比上次茶楼更加务实甚至热烈。案几上摊开着陈子龙命人紧急整理、并经由武昌默许的《开海通商暂定章程》草案,以及几幅粗糙的南洋海图。
“诸位,”陈子龙开门见山,“王爷锐意开海,乃为开辟利源,助益北伐,亦为华夏开万世之基。今日之会,便是要议定这开海的头几步该如何走。章程草案在此,诸位但可直言。”
众人立刻围拢,仔细阅读。章程核心几条:一,于松江(上海)、宁波、泉州、广州四处设立“市舶海关”,由朝廷派官监理,但允许地方士绅商贾参股经营,税额定为“十抽二”(20%),但首年特许减半;二,准许民间建造双桅以上海船,经勘验合格,领取“船引”(许可证)后出海贸易;三,组建“巡海水师”,初期由朝廷水师与参股商贾共同出资、派人,负责护航及剿匪;四,特许经营货物种类、目的地(初步限定为东洋、南洋)、交易规则等细则另定。
“十抽二……即便减半,也是十抽一,税负不轻啊。”那位松江巨商沉吟道。
“然比起昔日禁海时走私的风险与贿赂,此税已算明晰可控。”泉州海商代表接口,他脸上有海风刻下的深刻皱纹,“关键是这‘船引’和‘参股经营’。若真能领到合法船引,海关不层层盘剥,巡海水师能保航道平安,这生意……大有可为!”
宁波代表更关心技术:“陈先生,章程提到‘准许建造双桅以上海船’,然我等旧式福船、广船,出洋虽可,但逆风航行、载货载炮,皆不如西夷夹板船。听闻王爷麾下,有新式战舰,不知这造船之法……”
陈子龙微微一笑:“此事王爷已有考量。武昌军械监有精通西法之匠人,可提供改良船图,并准许江南船坊以合理价银购买、仿造。且首批取得船引、参股海关的商贾,可优先获得技术指点。”
此言一出,几位海商代表眼睛都亮了。技术,才是海贸竞争的核心。
“还有一事,”那位广州代表操着生硬的官话,“南洋诸地,多被红毛夷(荷兰人)、佛郎机人(葡萄牙人)占据,势力错综。我等商船前往,若无武力傍身,恐为所欺。这‘巡海水师’何时能成?舰船、火炮可能及得上西夷?”
“水师建设,非一日之功。”陈子龙坦然道,“然王爷已令福建水师加紧整训,新式战舰亦在建造。初期或力有不逮,但只要商船结成队,配以自卫火炮,红毛夷亦不敢轻易挑衅。待我水师壮大,自当维护海疆,保护商民。此乃朝廷之责,亦需诸位鼎力相助。”
会议从午后持续到掌灯时分。争吵、算计、权衡、妥协……最终,一份初步的、融合了各方利益的《开海通商暂行细则》草案被拟定出来,将呈送武昌最终裁定。虽然前路依旧漫漫,但一条汇聚了朝廷意志、江南资本与技术渴求的出海之路,其轮廓已然清晰。无数人的心思和财富,开始从熟悉的田垄阡陌,转向了那片神秘而充满风险的蔚蓝。
辽东,金州卫城。
李九成站在修补过的城墙上,望着北方苍茫的雪原。石门子伏击的胜利,并未带来持久的轻松。盛京方向的清军虽然暂时没有发动大规模进攻,但小股骑兵的骚扰和侦察日夜不绝。城外的村庄被焚毁,水井被填埋,清军显然在实行坚壁清野,试图困死他们。
腊月廿八,郑省英带着几个手下和几名辽东本地出身的降卒,从海边回来了。他们驾着小船,沿着海岸线向东摸索了上百里,确认了清军水师在旅顺口以外海域的薄弱,并找到了几处可以秘密登陆和获取淡水的地点。更重要的是,他们带回来十几个拖家带口、从北面逃难而来的辽东汉民。
“将军,这些人是从复州(今瓦房店市)那边逃过来的。”郑省英指着那些面黄肌瘦、眼神惊惶的百姓,“他们说,盛京的济尔哈朗正在征调粮食和民夫,准备开春后大举用兵。复州、盖州一带的汉民,被逼得紧了,加上听说咱们在南边打了胜仗,有不少人动了南逃的心思。”
李九成仔细询问了那些百姓。得知清廷在辽东的统治远非铁板一块。连年征战,赋役沉重,满洲贵族与汉民矛盾日深。真定大败、金州失陷的消息传来,更是让许多底层汉民和部分汉军旗旧部人心浮动。
“这是个机会。”李九成对身边的军官和郑省英道,“我们不能只困守孤城。王爷令我们‘稳守待机’,这‘机’除了等真定、江南的变化,也可以在辽东自己创造。郑哨官,你带些机灵的人,配上通辽东方言的弟兄,化装成商贩或逃难百姓,向北渗透。不必硬打,主要散播消息:就说王师北伐,连战连捷,真定已克,不日将出关;就说金州这里,善待百姓,来投者分给田地,愿从军者厚给粮饷。特别是……找找那些对鞑子不满的汉军旗旧人,或者被排挤的蒙古小部落。”
他眼中闪烁着老行伍的精明:“咱们人少,硬拼不行。但若能搅得辽东后方人心惶惶,让济尔哈朗不敢全力南下,甚至能拉过来一些力量,那就是大功一件!这大海能给咱们运来弹药粮食,也能把咱们的声音,送到辽东更多人的耳朵里去!”
风起于青萍之末。当北京在焦虑中收缩,当江南在算计中望向海洋,当辽东雪原上悄然传递着来自南方的消息与希望时,一场更大、更深层次的变局,其最初的微风,已然在这新旧年交替的凛冽寒意中,悄然生成。它吹过宫阙,拂过市舶,卷起雪沫,终将汇成谁也无法阻挡的时代洪流。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CC读书(m.ccdushu.com)挽大明天倾:从驿卒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