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城的残雪尚未化尽,焦黑的城墙、破碎的砖瓦、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息,都在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攻防的余韵。金声桓没有在城中心的官署久留,他的中军大帐设在北门附近一处相对完好的大宅里,这里能最快地感知城墙内外的风吹草动。
斥候流水般将情报送来:保定方向的清军明显加强了戒备,城外壕沟加深,巡逻队次倍增。北面、西面都发现了大队清军骑兵活动的痕迹,旗号混杂,有正蓝旗、镶白旗的满洲兵,也有蒙古诸部的附庸,总数估计不下两万,正在真定以北百里外的曲阳、新乐一带汇集,显然是多尔衮紧急调集的援军,意图夺回真定或至少将其困死。
“韩岱战死,真定失陷,多尔衮这是真急了。”金声桓站在巨大的河北舆图前,手指划过真定周边的几个点,“阿济格在保定,新来的这支兵马在曲阳,西面山西姜镶虽然吃了点亏,但实力尚存,随时可能东出太行。我军虽克真定,却如入瓮中,四面皆敌。”
副将忧心忡忡:“大将军,我军连日苦战,伤亡不小,新附降卒还需时间整训。火药炮弹消耗甚巨,江南转运路途遥远,补给不易。若虏军大举来攻,恐难久持。”
金声桓何尝不知?真定是拿下了,但这颗钉子钉得太深,也把自己置于险地。林慕义密信中的提醒在耳边回响:“真定克,则燕京震动。然切记,不可孤军深入。”
“传令下去,”金声桓沉吟片刻,“停止向北、向西的进一步扩张。各营抓紧时间休整,抢修城墙,加固营垒,深挖壕沟,多设鹿角拒马。派出所有夜不收,扩大侦察范围,尤其是保定与曲阳敌军之间的联系通道,以及太行山各隘口动静。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另外,”他补充道,“清点府库,开仓放粮,赈济城中因战乱断炊的贫苦百姓。挑选城中通晓文墨、素有声望的耆老士人,协助安民,清查户口。告诉他们,振明军只诛鞑虏国贼,不扰良善百姓。凡愿助我守城、运粮、救治伤患者,皆记录在册,事成之后,论功行赏。”
这是安定人心,也是汲取民力。孤城困守,没有城内百姓的支持,绝难持久。
“还有辽东……”金声桓望向舆图东方,眉头紧锁。黄得功、李九成那边的压力定然极大。他这里牵制的清军越多,辽东的压力就越小。但反过来,若辽东支撑不住,清廷便可腾出关外兵力,全力对付他。“派往襄阳的信使回来没有?王爷对辽东可有新令?”
正说着,亲兵来报:“大将军,襄阳八百里加急!”
金声桓精神一振,接过信筒。不是林慕义亲笔,而是以武昌军帅府名义发来的命令,盖有陈忠的签押。命令简洁:着金声桓部固守真定,务必吸引并消耗当面之敌,使其不得东顾。江南新筹之部分粮饷、火药,已分两路,一路北运真定,另一路由海路秘密输辽。另,福建方面或有异动,需留意东南沿海消息。
“福建?郑家?”金声桓心中一动。林慕义之前提过海上布局,看来已有动作。若郑家能有所作为,哪怕只是牵制清廷水师,对辽东亦是大利。
他收起命令,对副将道:“回信襄阳:臣部遵令,必死守真定,吸住虏军主力。然请王爷速催江南粮械,并关注福建动向。辽东孤悬,臣心甚忧。”
命令和情报在南北之间穿梭,而战场的重心,似乎正在从血肉横飞的城墙缺口,转向更广阔的战略博弈与人心向背。
辽东,金州卫城。
泥泞的雪水终于开始退去,露出下面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黑土。但空气依旧寒冷,寒风从北方毫无遮拦地刮来,卷起地面的冰屑,抽打在守城士兵皲裂的脸上。
李九成得到的情报比金声桓预想的还要糟糕。复州方向集结的清军,已确认由济尔哈朗亲自督率,兵力超过两万,其中满洲八旗真夷甲兵超过六千,蒙古骑兵三千余,汉军旗及征发民壮过万。最令人心悸的是,随军携带的红衣大炮超过四十门,各类臼炮、子母炮不下两百,甚至还有数十架高大的楯车和云梯正在赶制。这绝不是试探或骚扰,而是志在必得的雷霆一击。
更北方的斥候拼死传回消息:盛京(沈阳)正在大肆征调粮草,朝鲜方面似乎也迫于压力,开始限制边境贸易,并有水师船只沿鸭绿江口巡弋的迹象。
“济尔哈朗这老狐狸,是要一口把咱们吞了。”李九成召集众将,语气沉重,“咱们只有两千多人,城墙虽经修补,但有几处地方被雪水泡软了基脚,经不起重炮长时间轰击。火药库存只剩不到三成,开花弹更是金贵。”
“将军,那怎么办?撤吗?”有军官低声问。海路还在黄得功控制下,若要撤退,并非全无可能。
“撤?”李九成环视众人,“王爷令我们‘稳守待机’。真定大捷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辽东多少双眼睛看着咱们!此时一撤,之前散出去的那些话,那些盼着王师的人心,就全完了!咱们可以死,可以败,但不能逃!逃了,就是告诉所有辽东的汉人,王师也靠不住!”
他顿了顿,声音转厉:“传令!所有将士,上下一心,死守金州!炮弹省着用,专打敌军炮阵和密集步兵!火铳手节约铅药,放近了打!把城里所有能用的铁器、石头、木料,全给我搬到城上!告诉弟兄们,武昌的补给已经在路上了!咱们多守一天,王爷在真定那边就多一分胜算,咱们的援兵和补给,就离得更近一天!”
“至于鞑子的重炮……”李九成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不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架起来轰城。郑哨官!”
“末将在!”郑省英抱拳。
“你带上所有还能动的水手和快船,不必去骚扰他们大队,专找他们运送粮草、火药的小股队伍,或者落单的斥候、信使!特别是从复州到金州这条路上,几条小河刚刚解冻,看看有没有机会……给他们加点料。”
郑省英会意:“末将明白!定让他们后方不得安宁!”
守城的准备紧张而沉默地进行着。每个人都知道,即将到来的,将是比石门子伏击险恶十倍的血战。但没有人退缩,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弥漫在残破的金州城中。
南京,长江码头。
一艘看似普通的中型江船,在夜幕掩护下悄然离港,顺流向东。船上没有悬挂任何显眼的旗帜,吃水却颇深。船舱内,沈文渊亲自压阵,身旁是几名精干的税吏和武昌派来的军械监匠师。船舱底部,整齐码放着两百桶颗粒火药、一百枚改进引信的开花弹、五百斤治疗外伤和伤寒的药材,以及赶制出来的五百套加厚棉甲。
这不是运往真定的物资,那批走陆路。这是南京方面根据武昌密令,紧急筹措、准备冒险从海路转运辽东的第一批补给。随船同行的,还有三名从“海贸咨议会”中遴选出来的、通晓海事且有强烈冒险意愿的江南士绅子弟,他们将作为“观察员”,随船考察海路风险,并尝试与可能出现的“友方”海上力量接触。
“沈大人,此去风波险恶,您何必亲自冒险?”一名年轻士子看着舱外黑沉沉的江面,忍不住问道。
沈文渊整理着袖口,淡淡道:“王爷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辽东将士在冰天雪地里流血,江南开海大计亦需亲眼见见这海上风浪。有些账,不是坐在衙门里拨弄算盘就能算清的。”
他望向东方,那里是长江入海口,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何况,此番航行,或许还能遇见一些……意想不到的朋友。”
船行一夜,至镇江附近江面时,一艘悬挂着郑家旗号的哨船悄然靠拢。双方对过暗号后,哨船上放下小艇,一名郑家管事模样的人登上江船,与沈文渊低语片刻,又查看了部分货物和文书,点了点头,递上一面小旗和一张简陋的海图。
“沈大人,少帅(郑成功)已在涪屿备船。你们出江后,向东南至韭山列岛附近,若见此旗号快船接应,便可跟随。海上路线,按此图行进,切记避开官屿(今舟山群岛中某岛)以东洋面,那里有北边(清廷)的巡船。”管事交代完毕,匆匆离去。
沈文渊握着小旗和海图,知道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段旅程,即将开始。而他们能否成功将这批物资送到辽东,不仅关乎金州守军的存亡,更将直接影响郑成功与武昌合作的前景,乃至整个海上布局的走向。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真定的烽烟,辽东的围城,江南的筹谋,东南海疆的暗流,正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时节,以前所未有的紧密方式,纠缠、碰撞、发酵。一场决定华夏命运走向的更大风暴,其前奏的雷鸣,已然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隐隐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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