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三年二月廿二,子时三刻。
真定城北,清军围城营盘深处,距离一处新设炮兵阵地仅三十余丈的冻土层下,空气污浊,只能听见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和铁镐掘进泥土的闷响。地道狭窄,仅容一人佝偻通过,壁上用短木勉强支撑,渗出的泥水混合着汗滴,不断落下。十名工兵分成两组,两人在前用裹了棉布的小镐和铲子交替挖掘,三人在后传递土石,用背篓运往后方更宽阔的支道,再由替换的人接力送出。
他们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地挖掘了整整三日两夜。方向是金声桓根据地面侦查和地道内部声音判断修正过的,目标直指清军储存火药和炮弹的区域。距离越近,挖掘越需谨慎。地面传来的震动和声响越来越清晰——那是马蹄踩踏、车轮滚动、甚至可能是火炮试射的闷响。
“刘头儿,差不多了吧?”一个年轻工兵抹了把脸上的泥浆,声音嘶哑,“上面动静太大,再挖,怕是要塌……”
被称为刘头儿的工兵把总,正是之前执行夜袭的雷火营老卒,脸上烧伤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更显狰狞。他将耳朵紧贴在刚挖开的土壁上,屏息凝神听了片刻,低声道:“再往前五尺!听动静,上面像是个堆放东西的棚子,人走动不多。就这里,扩药室!”
最后五尺,每一寸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镐头落下不敢用力,全凭手感一点点抠挖。终于,前方土层传来空洞的回响。
“通了!”一名工兵低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恐惧。
刘头儿接过油灯,凑近前方。土层后并非直接的空洞,而是一层用圆木和厚木板铺就的地板,缝隙里透下微弱的天光(来自上方营帐或棚屋的缝隙),还能闻到隐约的火药和桐油气味。位置正合适!
“快!扩宽!小心别碰到上面的木头!”刘头儿下令。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前方扩出一个足够两人活动的空间,然后开始将后方运进来的火药桶——每个五十斤,用油布多层密封——小心地搬运进来,按照金声桓和武昌匠师事先传授的“聚能”摆放法,堆叠在紧贴上层木板的位置。
十桶火药,整整五百斤。摆放完毕,刘头儿亲自检查了用油纸和竹筒层层保护的引信——那是一根浸透硝石的粗棉绳,连接着一个装了发火药的小铜碗和燧石击发机关,用机括卡住,拉拽绳索即可触发。
“撤!”刘头儿确认无误,低喝一声。
工兵们如蒙大赦,开始沿着狭窄的地道向后蠕行撤退。刘头儿最后一个离开药室,他倒退着,目光死死盯着那堆在阴影中如同沉睡巨兽的火药桶,手中紧紧攥着连接击发机关的绳索,绳索另一头延伸向地道深处。他必须退到足够远的安全距离,才能拉动机关。
地道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后退时衣物摩擦土壁的窸窣声。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时辰那么漫长。头顶的震动和隐约的人声、马蹄声,此刻听起来如同死神的脚步。
退到大约二十丈外的一个转弯处,这里地道稍宽,有木架加固。刘头儿背靠冰冷的土壁,闭上眼,深吸一口充满土腥味的浊气,然后猛地拉动手中绳索!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从药室方向传来。
紧接着——
“轰!!!!!!!!!”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响,从地底深处猛然爆发!仿佛整个大地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掀起!剧烈的震动让刘头儿瞬间被甩倒在地,耳中嗡鸣一片,头顶泥土簌簌落下!地道剧烈摇晃,支撑的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地面上,清军营地!
以预估的药室上方为中心,一个巨大的、混合着火光、浓烟和泥土的蘑菇云腾空而起!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瞬间将方圆三十丈内的一切营帐、棚屋、堆放的火药桶、炮弹箱、甚至来不及跑开的人马,撕成碎片,抛向空中!更远处的帐篷被气浪掀翻,士兵们如同稻草般被吹倒!
爆炸点紧邻的那处炮兵阵地最为凄惨!四门已经架设好的红衣大炮被掀翻,炮架碎裂,炮身扭曲!堆放在旁边的弹药发生了殉爆,连环的爆炸接踵而至,火光冲天,弹片横飞!惨叫声、马嘶声、木头碎裂声、以及后续零星爆炸声,响成一片,整个清军北面大营瞬间陷入地狱般的混乱!
真定北门城楼上,金声桓和守军将士们只觉得脚下城墙猛然一晃,随即就看到北方清军营地中央,那朵在黑夜中怒放的、璀璨到令人心悸的死亡之花!震耳欲聋的巨响即便隔着数里也清晰可闻,冲击波甚至卷起了城头的尘土!
“成了!”短暂的死寂后,城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所有守军都被这天地崩裂般的威势震撼,随即转化为狂喜!
金声桓紧紧抓住垛墙,指甲几乎陷进砖缝。他死死盯着那片已成火海的清军营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效果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一炸,不仅摧毁了清军一处重要的炮兵阵地和大量弹药,更对其士气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传令!”金声桓嘶声吼道,声音因激动而变调,“雷火营!敢死队!集结!打开北门,随我出城反击!目标——溃乱之敌,焚毁其攻城器械!记住,驱散、焚毁为主,不可深追!”
城门在刺耳的吱嘎声中打开。蓄势已久的雷火营数百敢死士,在金声桓亲自率领下,如同出闸的猛虎,扑向那片混乱的火光!
清军主将屯齐的中军大帐距离爆炸中心较远,未受直接波及,但也受到了剧烈震动和冲击波的影响。当他被亲兵从倾倒的桌案下扶起,冲出帐外时,看到的是北方营地冲天的大火和如同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哭喊奔逃的士兵。爆炸的巨响还在耳中回荡,眼前的惨状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贝子!南蛮……南蛮出城了!”一名满脸烟尘的戈什哈连滚爬爬跑来报告。
屯齐猛地回神,望向真定城方向,只见火光映照下,黑色的人潮正从城门涌出,如同利剑般刺入混乱的营地边缘,所过之处,火光更盛,那是攻城器械被点燃!
“拦住他们!拦住!”屯齐目眦欲裂,厉声嘶吼。但营中建制已乱,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长官,加上对那未知的、来自地底的恐怖爆炸的恐惧,一时间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金声桓率部在清军混乱的边缘纵横冲杀,专挑那些堆放着云梯、楯车、挖掘工具的营地纵火。风助火势,很快就在清军北营边缘连成一片火带。见好就收,金声桓毫不恋战,鸣金收兵,带着缴获的少量旗帜和俘虏,迅速退回城中,城门再次紧紧闭合。
屯齐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支南蛮军肆虐一番后扬长而去,而己方营中大火蔓延,死伤惨重,更重要的是,那四门重炮和大量弹药的损失,以及军心士气的崩溃,绝非短时间内能够恢复。
真定城下,攻守之势,因这一场地底惊雷,骤然逆转。
几乎在同一夜,辽东,旅顺口外海。
黄得功亲率两艘最快的“飞虹”快船,借着浓重的夜色和海雾,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了旅顺口西侧一段防守相对薄弱的岸滩。这里并非主水寨,而是一处清军堆放木料、修补小船和取水的后勤营地。
船在距离岸边不到百步的浅水区下锚。四十名精选的水手和陆战好手,口衔短刃,背负火油罐和火箭,泅渡上岸。黄得功年过半百,却依旧身先士卒,第一个跳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
岸上营地只有几个哨兵,抱着长矛在篝火旁打盹。摸哨的过程干净利落。随后,水手们分散开来,将火油泼洒在堆放的木料、修补中的船体、以及几座营房上。
“放!”黄得功低喝。
数十支火箭拖着橘红的尾焰,射向泼洒了火油的目标!轰然声中,火焰腾起,迅速蔓延!木质营房和干燥的木料堆成了最好的燃料,火势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映得通红!
“走水啦!南蛮袭营!”凄厉的警报终于响起。旅顺口水寨内锣声大作,人影憧憧,但大火已起,加上夜色和海雾,清军一时无法判断来袭者的人数和方向,更不敢轻易派出大队人马进入黑暗的滩涂追击。
黄得功率领手下迅速撤回,登上接应的小艇,划向在外海等候的快船。回头望去,旅顺口西岸已成一片火海,混乱的喊叫声顺风隐约传来。
“够济尔哈朗那老小子喝一壶了。”黄得功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对身旁的陈蟒道,“传令各船,保持警戒,回泊地。另外,派人去预定的接应点看看,江南来的补给船……该到了。”
地裂天崩的一夜,在相隔千里的两个战场,以不同的方式,狠狠挫动了清军的锋芒。而历史的洪流,在这惊天动地的巨响与火光中,再次被猛力推向了未知而汹涌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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