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湾的议事厅，灯火通明至深夜。
墙上挂着大幅的东海海图，上面新添了代表柳叶浦、黑石滩的红圈，以及倭寇逃窜方向的虚线箭头。空气中弥漫着墨汁、汗水和海风咸腥混合的气味。陈沧澜坐在主位，下首是各船船长、训练营教官、船匠头领，以及两名伤势较轻、坚持与会的柳叶浦幸存老者。
会议已经持续了近两个时辰。从每一艘船的舵手、了望手、弩手，到负责帆缆、划桨的普通水手代表，都被要求详细回忆并描述战斗中的每一个细节：敌船如何逼近，我方如何反应，箭矢射出的手感，船只在急转和浪涌下的表现，帆索操作是否顺畅，接敌时的恐惧与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甚至是混乱中听到的呼喊和看到的景象……
陈沧澜面前堆满了记录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问题和建议。他听得极其认真，不时追问，脸色随着汇报的内容时而凝重，时而若有所思。
“……属下以为，我军弓弩射程虽略优于倭寇竹弓，但海上颠簸，准头大失。且弩箭威力对关船厚重船板穿透不足，除非射中无甲人员或帆索，难以造成决定性损伤。”一名弩手队正声音沙哑地总结。
“帆索操控还是太复杂！紧急转向时，二号帆桁差点砸到人！需要简化流程，明确号令！”一名年轻的帆缆手激动地比划着。
“倭寇亡命，跳帮凶悍。我等虽练过接舷，但真到了面对面，看着那明晃晃的倭刀扑过来，手脚还是发软……需要更狠、更真的对抗训练！”一名参与过最后清剿落水倭寇的水手心有余悸。
柳叶浦的老者则老泪纵横，反复念叨着倭寇的凶残和北疆军来得太晚，恳求王爷和水师老爷们一定要保护好沿海乡亲。
当最后一人陈述完毕，议事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所有问题都赤裸裸地摊在桌面上，刺痛着每一个参与者的心。
陈沧澜缓缓站起身，走到海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龙吟湾的位置，然后划向柳叶浦、黑石滩。
“诸位所言，句句属实，字字见血。”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内回荡，“我们船快，但刀不利！我们人勇，但技不精！我们有心杀贼，但力有未逮！此战，靠天时、地利、人和，以及霍将军神兵天降，方得小胜。若是在开阔海域正面遭遇，若倭寇船队齐整、警惕性高，我等三艘哨船，两百新兵，能撑几时？”
无人回答，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说明他们知道答案。
“所以，”陈沧澜转身，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王爷有令，知耻而后勇！从今日起，龙吟湾上下，不当有半分庆功之心，唯有砺剑之志！针对此战暴露之短板，我们必须改，立刻改，往死里改！”
他拿起一份连夜赶制的清单，开始逐条部署：
“第一，利器！弓弩不足，那就造更强的弩！射程不够，那就造更大的弩！公输先生已传来讯息，神机坊正全力研制适用于中型战船的‘蝎子弩’（改良重型床弩），可连续发射短矛般的巨箭，破船穿甲！还有‘火龙出水’（多管火箭），覆盖轰击，焚烧敌帆！我已行文王爷与公输先生，请求优先调拨试制品，并派精通火器之工匠前来龙吟湾，实地测试改进，尽快装备我水师舰船！”
众人精神一振。更强的远程火力，正是他们最渴望的。
“第二，接舷近战！”陈沧澜看向那名发言的水手，“从明日起，训练营增设‘血战台’！以缴获的倭寇关船为靶船，进行真刀真枪（木刀包布蘸石灰）的跳帮对抗训练！受伤流血，在所不惜！我要你们习惯刀光，习惯血腥，习惯在摇晃的甲板上站稳、出刀、杀人！韩猛将军已答应派遣擅长近战搏杀的陆军老兵前来指导，组成‘水师陆战队’雏形，专司接舷强攻！”
“第三，操船与协同！”他看向帆缆手和几位船长，“简化帆索号令，编制《标准操帆手册》，人手一册，每日考核！加强各船之间，船与岸上哨所之间的旗语、灯火信号训练，务必做到瞬息通传，如臂使指！同时，与赵千钧将军府保持紧密联络，研究更高效的海陆协同战法，下次，不能只靠运气和将军们的临场默契！”
“第四，情报与防备！”他指向海图，“沿海了望哨需增加，烽火信号需完善。天罗将协助我们，构建‘海燕子’情报网，吸纳可靠渔民、海商，监控近海动向，提前预警。龙吟湾自身防御，入口炮台需加快建造，岸防工事需加固，绝不能再让任何可疑船只靠近窥探！”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明确，责任到人。会议的气氛从沉重压抑，逐渐转向一种憋着劲、咬着牙的昂扬。问题虽多，但方向已明，办法已有，剩下的，就是拼了命去干！
“另外，”陈沧澜最后补充，语气带着一丝寒意，“那艘缴获的破损关船，不要急着拆了烧火。给我把它拖到船厂旁边，让所有工匠、所有水手，都去给我仔细看，仔细摸！看看倭寇的船是怎么造的，有什么优点，更有什么弱点！我们的新船，要比它更快，更坚，更灵活！它，就是我们的磨刀石！”
“遵命！”众人齐声应诺，声音中重新充满了力量。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各司其职。陈沧澜却并未休息，他带着齐老三和墨姓弟子，径直走向船厂旁新划出的一片僻静区域。这里，已经搭起了几个坚固的工棚，外面有精锐士兵守卫，里面隐约传来叮当的锻打声和浓郁的硫磺、硝石气味。
公输衍派来的火器工匠小组，已经秘密抵达。带队的是一位姓吴的老师傅，曾在朝廷工部火器局待过，因不满腐败和技术停滞，辗转投奔北疆。他正在指导几名学徒，小心翼翼地调配着一种黑色的粉末，旁边摆放着几个奇特的、带有多个发射管的竹筒状物体原型——那就是“火龙出水”的早期试验品。
而在另一个工棚里，几名铁匠正围着一具庞大的、结构复杂的弩架忙碌着。那弩臂粗如儿臂，弩身采用精钢与硬木复合结构，带有简易的绞盘上弦机构和可调节俯仰角度的基座。旁边放着几支寒光闪闪、宛如短矛的巨型弩箭，箭镞呈三棱破甲锥形。这便是“蝎子弩”的初号机。
“吴师傅，进展如何？”陈沧澜问道。
吴师傅擦了擦手上的黑灰，指着那些竹筒：“火药配比还在调试，力求稳定、爆燃充分。发射管的角度和固定方式也有讲究，要确保齐射时覆盖面大，又不能因后坐力导致装置散架或伤及自身。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海上潮湿，如何保证火药和引信不受潮，以及发射时的稳定性。另外，射程和精度……还需大量试验。”
陈沧澜点头：“无妨，尽管试。需要什么物料、场地、人手，直接报给我。龙吟湾别的没有，海风和海浪管够，正是测试海上兵器的最佳场所。”
他又看向那具狰狞的“蝎子弩”：“这个呢？”
负责的铁匠头目回道：“陈总管，弩身结构基本完成，强度测试通过。现在卡在连续发射机构上，现有的棘轮和扳机结构，在快速上弦和击发时容易卡滞，且对弩弦损耗极大。公输先生正在设计新的‘滑轨式’装填和‘杠杆击发’机构，草图应该快到了。”
“好！尽快解决！我要在下一艘‘靖海级’主力舰下水时，看到至少两架‘蝎子弩’和四组‘火龙出水’能够可靠地安装上去！”陈沧澜斩钉截铁。
离开工棚，海风拂面，带来远处训练营中新设的“血战台”上传来的、比以往更加激烈真实的呼喝与金铁交击声。陈沧澜驻足聆听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满意神色。
砺剑，需用重锤，需沾鲜血，更需直面最残酷的短板。
他抬头望向港湾内正在加速建造的“靖海级”战舰骨架，又看了看停泊在旁、伤痕累累的三艘哨船，最后目光投向外海那片深邃的蔚蓝。
倭寇会卷土重来，朝廷的视线不会移开，草原的麻烦也远未结束。
但下一次，当北疆的龙旗再次出现在海面上时，他手中的剑，必须更利，更狠，更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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