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软刀子割肉最恶心。
满大街都是红彤彤的“团圆”海报,热搜上挂着“年轻人为什么不爱回家”的伪命题讨论,把所有的职场焦虑和生存困境,轻飘飘地归结为代际隔阂。
林夏关掉了那则名为《让爱回家》的煽情广告,办公室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鸣。
系统面板上的光标还在闪烁:【公众注意力峰值窗口:腊月廿三至正月初六。
建议策略:启动高可见度非对抗性事件。】
“非对抗性?”林夏咀嚼着这个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意思是让我们别去硬撞南墙,改在墙头上唱戏?”
她转头看向那个正蹲在墙角吃泡面的身影:“阿哲,如果让你策划一场晚会,预算是零,演员是路人,你要怎么让它比那帮明星假唱更有看头?”
阿哲猛地吸溜了一口面汤,甚至没抬头:“简单。把遮羞布扯下来就行。现在的晚会都在演‘我们也过得很难但我们很坚强’,那是骗鬼的。我们要演就演——‘我明明干得很好,为什么像垃圾一样被扔掉’。”
这小子是个鬼才。
两天后,“反击者联盟”的地下会议室里,贴满了阿哲所谓的“反光台本”。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干巴巴的事实陈述,连标点符号都透着股血腥气。
《年终奖到账前的三个未接来电》——讲的是一个销售冠军在去领奖金的路上,接到了父亲IcU的缴费通知,紧接着是hR的谈话电话,最后是房东的催租微信。
《面试官问我为什么没升职》——主角是一个在大厂干了五年、带出三个p8徒弟,自己却因为没能在那张“奋斗者协议”上签字而被卡在p6的老黄牛。
而最让林夏感到窒息的,是一个只有三行字的剧本大纲:《我在会议室流产了没人知道》。
“这甚至不需要演。”阿哲指着那个剧本,眼圈周围是一圈熬夜熬出来的乌青,“投稿人就在外面坐着,她不需要台词,她只要坐在那张会议桌旁,把那天的录音放一遍,我就能保证屏幕前一半人会哭,另一半人会想杀人。”
顾沉舟却在泼冷水。
他把那台散热烫得能煎蛋的笔记本转过来:“内容是核弹,但发射井被封了。只要我们敢在主流平台开直播,不出三分钟就会被掐断信号,理由现成的——‘传播负能量’。”
“谁说我们要走大路?”林夏推了推眼镜,那股斯文败类的劲儿又上来了,“我写了个分流脚本。不走单一信道,把画面切碎。”
她随手在白板上画了个九宫格:“主画面拆分成九块,分别接入九个不同的小众直播平台——哪怕是那些只有几百人在线的游戏直播间、美妆小号。我们在后台做实时拼合指引,观众只需要在手机上打开九个窗口,或者用我们提供的聚合链接。”
“信号源呢?”林夏问。
“分散在三十个核心成员家里。”顾沉舟指了指窗外,“用家庭宽带,加上二手手机做中继。这叫‘蚁群战术’。他们能封掉一个服务器,但封不掉分布在全国三十个城市的几百条家用光纤。除非他们把半个中国的民用网都拔了。”
与此同时,李曼正在成都的一个老旧小区里调试投影仪。
她的面前坐着二十几个大爷大妈,还有几个放寒假回来的大学生。
桌上摆着瓜子花生,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普通的邻里联欢会。
“曼姐,这能行吗?”一个小年轻有些忐忑,“待会儿要是网警……”
“怕什么。”李曼把一把瓜子塞进他手里,笑得像个老练的居委会大妈,“要是有人问,就说这是朋友家孩子搞的社区文艺汇演。我们是‘观影亲友团’。对了,待会儿大家记得把手机流量都关了,尽量制造点网络拥堵的假象,掩护信号传输。”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晚上八点整,没有倒计时,没有主持人高亢的报幕。
数万个手机屏幕上,同时亮起了一个昏暗的画面。
那是一个杂乱的出租屋,镜头晃动,显然是手持拍摄。
一个穿着起球毛衣的男人,对着镜头展示了他的工牌,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剪刀把它剪成了碎片。
“我叫周伟,35岁,前高级架构师。这是我的才艺展示——剪断我的十年。”
这就是“打工人春晚”的开场。
没有歌舞升平,只有赤裸的真实。
那个在会议室流产的女生出现了,她没有哭,只是平静地念着当时的会议记录,每念一句,就在桌上放一颗带血的红枣。
直播间的弹幕从一开始的稀疏,瞬间变成了疯涨的瀑布。
没有谩骂,没有玩梗,全是密密麻麻的“我也是”、“对不起”、“哭死”。
顾沉舟坐在控制台前,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像个弹钢琴的疯子。
“A3线路被封,切备用b7!”
“快手源断了,转斗鱼小号!”
“流量太大了,服务器要爆,启动p2p分流!”
这是一场游击战。
平台封一个号,瞬间就有三个新号顶上来。
画面时而卡顿,时而模糊,但那种粗糙的颗粒感反而增加了一种纪录片般的震撼力。
到了零点,该是难忘今宵的时候了。
陈导没有放音乐。
屏幕黑了下去,只剩下一行白字:“请戴上耳机。”
一段长达七分钟的黑白默剧开始了。
画面里是陈导这一年跑遍全国拍下的素材:凌晨三点大厂楼下排队打车的长龙;背着巨大外卖箱在雨中奔跑的背影;被保安架出写字楼时掉在地上的高跟鞋;还有无数张被揉皱的离职证明、劳动仲裁书、体检报告。
背景音响起了。
不是悲伤的大提琴,而是人声。
是几百个不同口音、不同年龄的声音,在用各自的家乡话念诵同一段文字:
“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第一条……”
四川话的泼辣,东北话的直爽,吴侬软语的温婉,粤语的顿挫。
它们汇聚在一起,念着那条被无数人遗忘、被无数公司践踏的法律条文。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最后变成了一种振聋发聩的轰鸣,像海啸一样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就在所有人以为直播要结束的时候,画面突然一切。
这一次,是高清画质。
镜头是从高空俯瞰的,视角极广。
那是深夜的北京国贸,上海陆家嘴,深圳南山。
那些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像一座座巨大的玻璃墓碑。
字幕并没有出现在直播画面里。
而是出现在了那些写字楼下方的地铁站入口,出现在了商场还没来得及关掉的户外大屏上,甚至是出租车后窗的LEd广告条上。
一段不知来源的信号,悄无声息地劫持了这些城市的深夜显示终端。
黑底,白字,像荆棘一样刺眼:
“你们建高墙,我们种荆棘;你们删记录,我们活成证据。”
林夏站在窗前,看着远处cbd大楼外墙上那块巨大的广告屏突然闪烁了一下,随即出现了那两行字。
虽然只持续了十几秒就被切断了电源,但在漆黑的夜空下,那光亮得惊心动魄。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宣战布告。
凌晨三点,喧嚣散去,城市陷入短暂的死寂。
林夏在那张唯一的折叠床上躺下,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但神经却兴奋得发痛。
系统那熟悉的提示音在脑海深处响起。
林夏在黑暗中睁开眼,看着虚空中浮现出的那行淡蓝色小字,瞳孔微微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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