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旦做出，时间便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防空洞内不再是绝望的停滞，而是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和忙碌。王智像一架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高效地运转着。他最后一次校准了那台老旧的辐射检测仪，确保它的读数尽可能准确——这将是他们在外面世界的眼睛。他仔细检查并分配了武器弹药，将一把保养得最好的手枪和两个备用弹匣交给父亲，并简单重复了使用要领。父亲沉默地接过，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金属，眼神复杂。
母亲则默默地将最后一点干净的水煮开，晾凉，然后小心翼翼地灌满几个大小不一的水壶。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她将所剩不多的压缩饼干和肉干用油纸仔细包好，分成三份，每一份都代表了未来几天活下去的希望。她还固执地将那半块香皂和只剩瓶底的护肤霜塞进了自己的小包深处，这微不足道的“奢侈品”，是她与过去那个洁净、有序的世界最后的联系。
王智没有阻止。在这种时候，一点精神慰藉或许比多一口食物更重要。
背包被打理得尽可能紧凑而实用。王智的背包最重，装着大部分食物、水、工具和主要武器。父亲的背包稍轻，装着备用衣物、少量药品和那把手枪。母亲的背包最轻，主要是她坚持要带的少量个人物品和一部分食物。即便如此，对于年迈的他们来说，这负重依然是巨大的挑战。
夜幕降临，按照计划，这是他们在防空洞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黎明前，他们将趁着光线昏暗、温度较低的时段出发，以尽量减少辐射暴露和体力消耗。
洞内，应急灯的光芒似乎也比往常更加惨淡。一切准备就绪，反而带来一种空落落的寂静。忙碌掩盖的恐惧和不安，在停顿下来的此刻，重新弥漫开来。
三人围坐在小小的蓄电池灯旁，影子被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压缩饼干碎屑和灰尘的味道，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离别的悲伤。
母亲忽然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压抑到了极致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她看着这个他们生活了数月、充满了痛苦回忆却也提供了最后庇护的狭小空间，眼泪止不住地流。
“别哭了。”父亲的声音沙哑，伸手揽住母亲的肩膀，他自己的眼眶也是红的，“哭也没用。”
“我……我就是舍不得……”母亲哽咽着说，“虽然这里……这么难……可好歹是个窝啊……外面……外面……”她对未知的恐惧，远超对现状的痛苦。
王智沉默地听着，看着父母苍老而悲伤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想起战前，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总是充满温暖。周末一起吃饭，看电视，偶尔为琐事争吵……那些平凡得甚至有些枯燥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竟如同天堂般遥不可及。
“爸，妈。”王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对不起。”
这声突如其来的道歉，让父母的哭泣和悲伤都顿住了。他们惊讶地看向王智，这个一直以来冰冷、坚硬、几乎从不表露感情的儿子。
王智没有看他们，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仿佛那微弱的光能给他勇气。“对不起……把你们带到这个地步。对不起……没能做得更好。对不起……让你们受了这么多苦……”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巨石下挤出来的。这不是他惯常的风格，这种情感的流露，让父母感到陌生，却又撕心裂肺地疼。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拍了拍王智的手臂，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父亲的温度：“傻小子……说什么胡话……这世道……又不是你造成的……你能带着我们活到现在……已经……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是自李明离开后，父亲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王智说话。那堵冰墙，在这生离死别的氛围和儿子罕见的脆弱面前，悄然融化了一角。
母亲也止住了哭泣，用袖子擦着眼泪，看着王智：“小智……妈不怪你……妈就是……就是怕……”
“我知道。”王智抬起头，看向父母，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愧疚，有决绝，也有一丝深藏的温柔，“我也怕。但怕没用。我们得一起闯出去。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还有希望。”
“希望……”母亲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要从里面汲取力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轰鸣声，隐隐约约从东南方向传来！声音很遥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震动感，连洞壁的灰尘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三人的脸色瞬间大变！
王智猛地站起身，冲到监视器前。东南方向的画面依旧模糊，但那轰鸣声绝非错觉！是爆炸？还是……大规模生物移动造成的动静？！
他迅速调整探头，试图捕捉更多信息，但除了那持续了十几秒后渐渐消失的沉闷回响，再无其他发现。
但这就足够了！
警告是真的！而且，危险比预想中来得更快！那声响，仿佛死神逼近的脚步声！
王智转过身，脸色凝重得可怕：“不能再等到黎明了！我们必须立刻就走！”
父母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恐惧压倒了疲惫和悲伤。父亲立刻背起了背包，母亲也手忙脚乱地收拾好。
王智迅速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关闭了非必要的电源，只留下最低限度的照明。他走到入口处，手放在冰冷的门栓上，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一个夜晚，提前结束了。
身后，是即将被遗弃的、充满死亡记忆的避难所。
面前，是漆黑一片、危机四伏的未知世界。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父母那惊恐却强装镇定的脸。
“跟紧我。”
说完，他用力拉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门外，带着辐射尘颗粒的冰冷空气，如同死亡的呼吸，瞬间涌入。
最后的旅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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