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武昌的春雨细细密密。
颜述之在府衙后堂整理行装。书案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武昌社学推行全录》,这是他用了三个晚上整理出来的,从最初的试点筹划,到如今的十五村详况,一页页都是这十一个月的足迹。
李医士敲门进来,手里捧着几本账册:“大人,这是各社学本季的收支明细,请您过目。”
颜述之接过翻看。账记得清晰:笔墨纸砚的耗费,炭火灯油的支出,试验田的种子肥料……最末一页是“女子班售菜收入”——赵小丫她们种的菜,上月第一次上市,卖了一两二钱银子。
“按大人吩咐,一半入了社学公账,添置了五十册新书;另一半……”李医士翻开另一本小册子,“六个姑娘平分,每人得了十文钱。赵小丫用那钱给她娘买了根木簪,说是‘女儿挣的第一笔钱’。”
颜述之看着那行记录,心中泛起暖意。十文钱不多,却是女孩们亲手劳作所得,是实实在在的“我能行”。
“王妮儿那边呢?”他问。
“在布庄做得极好。”李医士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掌柜已让她管一个小柜台,上月结账,她理的账目分文不差。她还抽空教布庄里两个小丫头识字,说‘不能让人哄了’。”顿了顿,“前日她回来,看了苏州织坊的名帖,说……等攒够了钱,想自己开个小小的布头铺。”
“布头铺?”
“嗯。她说大布庄裁下的边角料,寻常百姓买不起整匹布,用这些布头拼拼凑凑,也能做衣裳。若开这么个铺子,既能让穷人家穿得体面些,自己也能有个营生。”
颜述之点头。这想法朴实,却实在。王妮儿这半年,不仅学了本事,更长了眼界,懂了民生。
“让她好好做。”他温声道,“若有难处,可来找我……或找张医士。”
“是。”李医士应下,犹豫片刻,“大人,您这一走,社学的事……”
“我已向知府大人举荐,由你暂管社学事务。”颜述之从案上取出一份文书,“这是荐书。你这半年做的,周大人都看在眼里。张医士她们也会留下,继续授课。十五村社学已上正轨,按既有章程运行即可。”
李医士接过荐书,眼眶微红:“谢大人信任。我……定不负所托。”
颜述之看着她。这个四十余岁的女医士,半年前从京城来时还带着忐忑,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社学主持。这何尝不是一种成长?
“还有一事,”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我写给公主殿下的信,烦请你在我离鄂后,按月将社学进展写成简报,随驿站送去京城。殿下关心此事,当让她知晓后续。”
李医士郑重接过:“大人放心,我一定办好。”
窗外雨声渐沥。颜述之望向庭院里新绿的芭蕉,叶片在雨中舒展,生机盎然。
十一个月前,他初到武昌时,也是雨天。那时前途未卜,心中却有万丈豪情。如今豪情未减,更添了沉甸甸的收获——这一百五十余个识字的女孩,这十五座亮着灯的社学,这一整套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
四月十八启程,五月底抵京。一年之约,将如期圆满。
京城,东宫的紫藤开了第二茬花。
萧令仪抱着萧承稷在廊下散步。九个月的孩子已能扶着栏杆站得稳稳的,见了廊下垂落的紫藤花穗,伸出小手去够。
“稷儿喜欢花呢。”云舒窈在一旁笑道。
“像他爹。”萧令仪将侄儿递还给嫂嫂,“大哥就爱侍弄花草,东宫这几架紫藤,都是他亲手栽的。”
云舒窈接过儿子,轻声道:“令仪,颜大人快回来了吧?”
“嗯,四月十八启程,五月底该到了。”萧令仪望向南方,“礼部已在准备接风事宜,父皇说,不必铺张,但要庄重。”
“该当如此。”云舒窈点头,“这一年的政绩,实实在在摆在那里。我听靖初说,湖广布政使的奏报里,将武昌社学列为‘湖广典范’,建议各府效仿。这是多大的肯定。”
萧令仪脸上微热,心中却是踏实。这一年,她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从最初的试点,到如今的典范。每一步都扎实,每一程都闪光。
正说着,徐清韵从撷芳院过来,手里捧着个锦盒:“殿下,武昌刚到的驿件。”
萧令仪接过打开。盒中是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工整写着《武昌社学推行全录》。翻开扉页,是颜述之的字迹:
“臣述之谨呈:此录记武昌社学十一个月之推行实况,凡试点筹划、教材编纂、师资培训、学生进展、经验得失,皆录其中。今呈殿下,一为述职,二为留证——证女子可教,证教育可兴,证吾辈一年之约,未负光阴。”
她细细翻看。册子分九章,从“初立三村”到“扩至十五村”,从“女子班初创”到“小先生制成”,每一章都有详实的数据、具体的案例、真切的感悟。最后一章是“后续建议”,列了十条继续推进的设想,条条务实。
最末附了一页私信:
“全录已成,行装已整。四月十八启程返京,预计五月底抵。武昌诸事已妥,李医士可继。十有一月,深耕于此,幸未负约。待归时,当与殿下细论天下社学事。”
信末的日期是四月初八。算算日子,他此刻该在整理行囊,与社学的师生们告别。
萧令仪将信小心收好,对徐清韵道:“颜大人归京的住处,可安排妥当了?”
“安排好了。”徐清韵道,“按皇后娘娘吩咐,将朱雀巷那处三进院子收拾了出来。离礼部近,也离蕙兰雅集不远。一应陈设从简,但书案、书架、文房四宝都备齐了。”
“好。”萧令仪点头。母后想得周到——颜述之不是贪图享受之人,但读书治学之所,不能简陋。
“还有,”徐清韵又道,“二殿下听说颜大人要回来了,特意做了个‘天下社学分布沙盘’,说等颜大人到了,要请他指点。”
萧令仪笑了:“这孩子。”
萧怀瑾这一年也长进不少。那些送往武昌的格物教具,多是他和韩弘毅的心血。这孩子虽痴迷机械,却总想着如何惠及百姓,如何让女子、让农人活得轻松些。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深耕”?
回到撷芳院,萧令仪站在那幅《全国社学分布图》前。一年时间,图上的标记多了许多——从最初的星星点点,到如今的连成一片。武昌府那一块,颜色最深,标注最详。
她想起去年此时,颜述之离京前,他们在这图前站了很久。那时他说:“臣此去,定让武昌这一块,亮起来。”
如今,何止是亮起来?那里已成炬火,照亮了湖广,更将照亮更多地方。
窗外暮色渐沉,宫灯次第亮起。萧令仪提笔开始给颜述之回信,写到“沙盘已备,待君观之”时,忽然想起一事。
她搁下笔,对徐清韵道:“徐姑姑,你去一趟格物院,告诉怀瑾……那沙盘上,给武昌留个特别的位置。不是标注,是……留一盏小灯,要能亮的。”
徐清韵一怔,随即明白:“臣这就去。”
是啊,一盏灯。为那一年的深耕,为那十五座社学里的灯火,为那一百五十余个在灯下识字的女孩。
也为他,那个在异乡孤灯下伏案十一个月,一笔一画写下希望的人。
夜深了。萧令仪写完信,走到窗前。春风带着暖意,吹动檐下的铜铃。远处宫墙外,京城万家灯火,明明灭灭,汇成一片温暖的光海。
而南方,武昌的夜色里,也该有同样的灯火——在社学的土屋里,在女孩们的家中,在一个个因教育而亮起来的生命里。
她望向南方天际。那里有星辰,有归舟,有一个满载收获、即将归来的人。
一年之约,即将圆满。而新的旅程,正要开始。
春风过处,紫藤花香满庭。萧令仪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满是温柔而坚定的光。
待君归来,并肩看这万里河山,处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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