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杨岚送来那本如同“武功秘籍”般的手稿之后，方俊在招待所的“闭关修炼”，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那本手稿，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历史迷雾深处的大门。他废寝忘食，将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了那段血与火的文字之中。塔山阻击战的惨烈，锦州攻坚的悲壮，那些原本只存在于老将军口中和冰冷史料里的战役，在这一刻，都变得有血有肉，触手可及。
他的写作，也因此变得前所未有的流畅和深刻。
代价，却是对身体近乎残酷的透支。
那天傍晚，就像是老天爷在故意作弄他一样，天空突然变了脸。前一秒还晴空万里，后一秒就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就砸了下来。
方俊刚好从二号楼回来，手里抱着一摞沉甸甸的资料，没带伞。他几乎是顶着一场瓢泼大雨，一路狂奔回了招待所。等他冲进房间时，已经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一只落汤鸡。
南方的秋雨，来得急，也带着一股子阴冷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气。他当时只顾着保护好那些宝贵的资料，没把湿衣服当回事，只是草草地擦了擦，就又一头扎进了工作里。
那天晚上，报应就来了。
先是浑身发冷，盖了两床被子都止不住地打哆嗦，接着，又开始浑身发烫，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浆糊，天旋地转，昏昏沉沉。
第二天一早，当他强撑着，想去食堂吃饭时，刚走到招待所的走廊里，整个人就晃了两晃，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正好被前来办事的吴志刚参谋给撞见了。
“方俊同志，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吴参谋皱着眉，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吓了他一跳！
“这么烫！胡闹！你这是高烧！你怎么搞的？”吴志刚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上级对下属的、不容置喙的责备，“不行，你必须立刻回去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首长那边，我去帮你请假。今天的工作，必须停掉！”
吴志刚的语气，虽然依旧是公事公办，但行动上却不容置喙。他几乎是半架半扶地，把烧得晕晕乎乎的方俊，“押”回了招待所的房间，还亲自去医务室，帮他拿了退烧药和感冒冲剂。
方俊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被子，烧得天旋地转，意识都有些模糊。他心里，却因为耽误了宝贵的工作进度而焦急万分，那火，烧得更厉害了。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南疆的战场与旧日的营房。一会儿是王卫国浑身是血的笑脸，一会儿又是李秀莲那封冰冷的信……他难受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烧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阵轻柔的、带着几分犹豫的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
他以为是招待所的服务员来送开水，有气无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请……请进……”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好闻的花露水香气，伴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方俊费力地，睁开那双被高烧灼得又干又涩的眼睛。
逆着光，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缸。
是杨岚。
她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装，脱显得英姿飒爽。看到躺在床上，脸色通红如火、嘴唇干裂起皮的方俊，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焦虑。
“我……我听吴参谋说，你……你病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微颤，“我爸……不，我……我刚从我们医大放学，想着……想着顺路，就……就过来看看。”
她似乎在为自己的不请自来，寻找着一个又一个蹩脚的借口，甚至差点说漏了嘴。
“我给你熬了点红糖姜水，是我妈曾经教我的土方子，驱寒发汗，很有用的。你快……趁热喝点，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她走到床边，掀开搪瓷缸盖子。一股辛辣而又带着浓郁香甜气息的热气，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驱散了屋内的几分寒意和病气。
那姜水，熬得极浓，颜色是深褐色的，上面还飘着几颗圆润的红枣，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
方俊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可他浑身酸软，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别动！你躺好！”
杨岚快步走上前，半蹲在床沿，很自然地，先是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那冰凉柔软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他滚烫皮肤的瞬间，让方俊浑身都像过电一样，不可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杨岚的手指，也像被烫着一样，飞快地缩了回去，脸颊，飞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霞。
她扶住方俊的肩膀，让他靠得舒服一些，然后，用另一只手，盛起一勺滚烫的姜水，放在嘴边，用自己那樱红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直到觉得不烫口了，才缓缓地送到了他的嘴边。
那一刻，看着她那近在咫尺的清秀脸庞，看着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柳眉上一层的细密水汽，闻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花露水香气……
方俊感觉，自己那颗早已结冰的、坚硬的心，此刻被这碗辛辣而又香甜的姜水，狠狠地烫开了一个小小的、却足以致命的缺口。
一股暖流，从他的唇舌一路流淌，滑过干涸的喉咙，温暖了冰冷的胃，最终，抵达了他灵魂最深处的、那片早已荒芜的角落。
他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捧温暖的、跳动的篝火。
他贪婪地一勺接一勺地喝着。
喝下的，是姜水。
暖起来的，却是整个人生。
一碗姜水见了底，方俊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谢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人气。
“谢什么。”杨岚站起身，帮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得像照顾一个老病人一样，“你呀，就是太拼命了。工作是重要，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我爸也说，让我劝劝你，别太累着自己了。”
她又一次，不经意地提起了她的父亲。
在方俊听来，这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关心，更像是，带着某种来自“长辈”的、不容拒绝的“指令”。
他看着眼前这个温柔、善良，却又让他倍感压力的姑娘，心里五味杂陈。
他欠她的，似乎又多了一笔。
多到，他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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