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如释重负的轻叹。
那声轻叹，像一阵微风，吹散了方俊心中连日来积攒的阴霾。
杨岚信了！
“我知道了。”杨岚的声音，恢复了贯有的平静，“那就行了。你自己……多保重，别胡思乱想。清者自清。”
说完，她似乎就想挂断电话。
“等一下！”方俊急忙喊住她，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
这是连日来，第一缕照进他黑暗世界的光，他不想让它那么快就消失。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他鼓起勇气问道，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了许久。
杨岚沉默了一下，答道：“昨晚，我爸无意中提了一句。他听说了这件事，但具体情况不清楚。我……有点担心你。”
简单的一句“有点担心你”，让方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这么多天来，他听到的都是流言蜚语和冰冷的命令，这句朴素的关心，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抚慰他那颗备受煎熬的心。
“谢谢你，杨岚。”他由衷地说道，“真的……谢谢你肯相信我。”
“我相信的不是你，”电话那头，杨岚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我相信的是我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个方俊。那个在炮火连天的夜里，能冷静地算出敌人炮兵阵地的侦察兵；那个为了给战友送一口热包子，可以连命都不要的王卫国的兄弟。那样的人，不会是个骗子。”
她的话，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瞬间击溃了方俊所有的心理防线。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一直都在看着他，记着他，理解他。她理解的，不是那个提了干的宣传干事方俊，而是那个在战火中挣扎、有血有肉的士兵方俊。
方俊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把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喉咙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不说了，我还有个手术。”杨岚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主动结束了通话，“记住，身正不怕影子斜。”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方俊却还举着听筒，久久没有放下。那句“身正不怕影子斜”，像一句箴言，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是啊，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怕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那些墨守成规的偏见，是那些颠倒黑白的中伤！
杨岚的这通电话，就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他几乎要枯竭的意志里。他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不能就这么任人宰割。他要战斗，要为自己洗刷冤屈！
可怎么战斗？
他茫然四顾。刘科长被下了封口令；孙主任已经给他定了性；家里人那边，更是风暴的中心。他就像个被困在孤岛上的士兵，看不到任何援军。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科里的马驰拿着一封信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表情。
“方俊，又有你的信。上海来的。”他把信递过来，特意在“上海来的”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方俊的心猛地一揪。又来了！难道是那吴秀丽没完没了的第二封告状信？
他接过来一看，却愣住了。
信封上的字迹，和他交上去的那封“告状信”上娟秀凌厉的字迹完全不同。这是一种非常清秀飘逸的笔迹，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书卷气，显然出自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之手。
更让他奇怪的是，信封上贴的邮票，不是八分钱的平信邮票，而是一张航空信的邮票。这在当时，可是很少见的。
他怀着满腹的狐疑，撕开了信封。
信封里，掉出来一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一个穿着白衬衫、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正亭亭玉立地站在上海外滩的江边。她身后，是当时还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群”的西式建筑。江风吹拂着她的发梢，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恬静而倔强的微笑。
这个姑娘……就是张晓雯！
和家里寄来的那张充满“相亲”意味的标准照不同，这张照片里的张晓雯，显得更加生动、更加真实。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并非一个只知柴米油盐的庸常女子。
方俊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心里愈发困惑。他抽出信纸，信纸上，那清秀的字迹，如同涓涓细流，映入他的眼帘。
“方俊同志：
你好。”
信的开头，客气而疏离。
“冒昧给你写这封信，还用了航空信，是希望这封信能比我母亲的下一封信……更快地到达你的手中。”
看到这一句，方俊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我母亲寄往你部队的那封信，我是事后才知道的。在此，我为我母亲的冲动和她在信中所使用的那些不实的、过激的言辞，向你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方俊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封信，竟然是张晓雯写来的道歉信！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
“……我与你，本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那次见面，亦是长辈们的一厢情愿。我本以为，你我各自向家中言明，此事便可作罢。未曾想，你的回信，竟在我家中掀起如此轩然大波。”
“我母亲是一个十分要强、也极好面子的上海女人。她认为，此事让我们家在邻里面前‘丢了脸’，认定是你‘一提干就变了心’。我多次向她解释，我们之间并无婚约，更谈不上感情，但她固执己见，不肯听信。最终，一气之下，做出了向你部队写信这种不理智的行为。”
“我知道，这件事肯定给你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和困扰。我深感不安和愧疚。我是一个新时代的女性，我信仰自由恋爱，绝不接受被安排的婚姻。我亦相信，你作为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一个在战场上立下功勋的英雄，也绝非我母亲信中所描绘的那种不堪之人。”
“我曾试图阻止我母亲，但未能成功。现在能做的，便是写这封信向你说明真相。如果组织上需要，我愿意随时以书面形式，向你的领导澄清事实。随信附上我的近照一张，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想让你知道，给你写这封信的，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怨妇，而是一个和你一样，渴望掌握自己命运的同龄人。”
“最后，再次向你道歉。也祝你在部队，工作顺利，前程似锦。”
落款是三个清秀的字：张晓雯。
信读完了，方俊却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座石化的雕像。
他手中的信纸，变得无比滚烫。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闪亮的星辰，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黑暗和迷雾。
他原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愚昧、蛮横、不可理喻的家庭。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家庭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姑娘！
她和他一样，都是被包办婚姻束缚的受害者。而她，一个处在舆论漩涡中心的女孩子，却能顶着家庭的巨大压力，鼓起勇气，写来这样一封澄清事实的信！
这份磊落，这份担当，这份“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傲骨，让方俊感到了深深的震撼，也让他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姑娘，生出了一丝由衷的敬佩。
希望……
绝处逢生的希望！
方俊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封信，这张照片，就是他打赢这场自卫反击战最关键、最致命的武器！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师部大院的围墙，望向遥远的天际。之前还觉得灰暗的天空，此刻在他眼中，竟看到了一抹蔚蓝。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师部办公大楼走去。这一次，他的脚步，无比坚定，无比沉稳！他要去敲响孙海平办公室的门，他要把这封信，这张照片，狠狠地拍在那张让他倍感屈辱的办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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